第73章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1)

诗云:

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其间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黄圻嶛,最产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为业,时时手自灌溉,爱惜倍至。圃中诸瓜,独有一颗结得极大,块垒如斗。老圃特意留着,待等味熟,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一日,手中持了锄头,去圃中掘菜。忽见一个人掩掩缩缩,在那瓜地中。急赶去看时,乃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把个篱笆多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已被他打碎,连瓤连子,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手里锄头,照头一下。却原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脚,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把尸首埋好,上面将泥铺平。且喜是个乞丐,并没个亲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有人知道罢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旧一颗独结得大,足抵得三四个小的,也一般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各处买来多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衙役急了,四处寻访。见说老圃瓜地专有大瓜,遂将钱与买。进圃选择,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买了去,送进衙中。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异常,集了众人共剖。剖将开来,瓤水乱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烂的了!”仔细一看,多把舌头伸出,半晌缩不进去。你道为何?原来满桌多是鲜红血水,满鼻是血腥气的。众人大惊,禀知县令。县令道:“其间必有冤事。”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这瓜是那里来的?”买办的道:“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道:“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恁大。唤他来,我要问他。”买办的不敢稽迟,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县令问道:“你家的瓜,为何长得这样大?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颗,不知为何恁大。”县令道:“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老圃道:“去年也结一颗,没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一颗,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这样。”县令笑道:“此必异种。他的根毕竟不同,快打轿,我亲去看。”

当时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结瓜的处所。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看他根是怎么样的。掘不多深,只见这瓜的根在泥土中,却像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扒开泥土一看,乃是个死人的口,张着,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众人发声喊,把锄头乱挖开来,一个死尸全见。县令叫挖开他口中,满口尚是瓜子。县令叫把老圃锁了,问其死尸之故。老圃赖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道:“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原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未散,滋长这一棵根苗来。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拣选大瓜,得露出这一场人命。乞丐虽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后来死于狱中。

可见人命至重。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知见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结出异样大瓜来,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

从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及至有时该发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他那边土俗,但是有资财的,就呼为朝奉;——盖宋时有朝奉大夫。——就像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这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见人家妇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随你费下几多东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为主。所以花费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自古道:天道祸淫,才是这样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辩得来,已吃过亏了。这是后话。

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娇媚,丰采动人。程朝奉动了火,终日将买酒为由,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虽是缠得熟分了,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一时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难之人,我拼舍着一主财,怕不上我的钩?私下钻求,不如明买。”

一日,对李方哥道:“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荫,借此度得夫妻两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赢余么?”李方哥道:“若有得一两二两赢余,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而今只好绷绷拽拽,朝升暮合过去,那得赢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便多做些好酒起来,开个兴头的槽坊。一年之间,度了口,还有得多。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债,要赔利钱。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我便与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李方哥道:“二三十两,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肯倒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若肯时,我即时与你三十两。”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就还,有什么不奉承了朝奉?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成讲兑。今日空口说白话,未好就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不知是要我家什么物件?”陈氏想一想道:“你听他油嘴!若是别件动用物事,又说道借用就还的,随你奢遮宝贝,也用不得许多贯钱。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话了。你男子汉,放些主意出来,不要被他腾倒。”李方哥笑笑道:“那有此话!”

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道:“银子已现有在此,打点送你的了。只看你们意思如何。”朝奉当面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包。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道:“朝奉明说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个晓事人,定要人说个了话!你自想家里是甚东西是我用得着的,又这般值钱,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外,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曾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个说是身子外边的?”李方哥通红了脸道:“朝奉没正经,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若不肯时,也只索罢了。我怎好强得你?”说罢,打点袖起银子了。

自古道:清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便呆着眼不开口,尽有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着三两多重一锭银子,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且拿着这锭去做样,一样十锭就是了。你自家两个计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见接了银子,晓得有了机关,说道:“我去去再来讨回音。”

李方哥进到内房,与妻陈氏说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原来真是此意。被我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一锭子作为赔礼,我拿将来了。”陈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李方哥道:“我一时没主意,拿了。他临去时,就说:‘像得我意,十锭也不难。’我想,我与你在此苦挣一年,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钱。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哄他,与了他些甜头,便起他一主大银子,也不难了。也强如一盏半盏的与别人论价钱。”

李方哥说罢,就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陈氏拿到手来看一看道:“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了。”李方哥道:“不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拼忍着一时羞耻,一生受用不尽了。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什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陈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总是做他的本钱不着,我而今办着一个东道在房里,请他晚间来吃酒。我自到外边那里去避一避。等他来时,只说我偶然出外就来的,先做主人陪他。饮酒中间,他自然撩拨你。你看着机会,就与他成了事。等得我来时,事已过了。可不是不知不觉的,落得赚了他一主银子!”陈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什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你先去兜他。只看他怎么样来,才回答他就是。也没什么羞处。”陈氏见说,算来也不打紧的,当下应承了。

李方哥一面办治了东道,走去邀请程朝奉。说道:“承朝奉不弃,晚间整酒在小房中,特请朝奉一叙。朝奉就来则个。”程朝奉见说,喜之不胜,道:“果然利动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来赴约。

从来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只见一般儿朝奉姓汪的,拉着他水口去看什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说没功夫得去。他说:“有什么贵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时造不出来。汪朝奉见他没得说,便道:“原没事干,怎如此推故扫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一攮的,牵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在那里入马。

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带住了身子,好不耐烦。三杯两盏,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气。此时李方哥已此寻个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没人再来相邀的。程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见店门不关,心下意会了。进了店,就把门拴着。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见房中灯烛明亮,酒肴罗列,悄无人声。走进看时,不见一个人影。忙把桌上火移来一照,大叫一声:“不好了!”正是: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程朝奉看时,只见满地多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妇人躺在血泊里,不知是什么事由。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抽身出外,开门便走。到了家里,只是打颤,蹲站不定,心头丕丕的跳。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题。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料道程朝奉与妻子事体已完,从容到家,还好趁吃杯儿酒,一步步踱将回来。只见店门开着,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细。既要私下做事,门也不掩掩着。”走到房里,不见什么朝奉,只有个没头的尸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惊得乱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头哭,一头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什么言语冲撞了他,便把来杀了。须与他讨命去!”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锁上了门,径奔到程朝奉家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