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公看见真静年幼,形容娇媚,说话老实,料道通奸是真,须不会杀的人。如何与梦中恰相符合?及至说所许银两物件之类,又与告赃不差。踌躇了一会,问道:“秀才许你东西之时,有人听见么?”真静道:“在枕边说的话,没人听见。”许公道:“你可曾对人说么?”真静想了一想,通红了脸,低低道:“是了,是了。不该与这狠厮说。这秀才苦死是他杀了!”许公拍案道:“怎的说?”真静道:“小尼该死。到此地位,瞒不得了。小尼平日有一个和尚,私下往来。自有那秀才在庵中,不招接了他。这晚秀才去了,他却走来,问起与秀才交好之故。我说秀才情意好,他许下我若干银两东西,所以从他。和尚问秀才住处,我说他住在张善大店中。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这几时也不见来。想必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来杀了。”许公道:“和尚叫甚名字?”真静道:“叫名无尘。”许公听说了和尚之名,跌足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不是‘尘’字么?他住在那寺里?”真静道:“住光善寺。”
许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拿和尚无尘,吩咐道:“和尚干下那事,必然走了。就拿他徒弟来问去向。但和尚名多相类,不可错误生事。那尼僧晓得他徒弟名字么?”真静道:“他徒弟名月朗,住在寺后。”许公推详道:“一发是了!梦中道‘只看夜明’,‘夜明’不是月朗么?一个个字多应了。但只拿了月朗,便知端的。”
李信领了密旨,去到光善寺拿无尘,果然徒弟回道:“师父几日前不知那里去了。”李信问得这徒弟就是月朗,一索套了,押到公庭。许公问无尘去向,月朗一口应承道:“他只在亲眷人家,不要惊张,致他走了。小的便与公差去挨出来。”许公就差李信押了月朗,出去访寻。月朗对李信道:“他结拜往来的亲眷甚多,知道在那一家?若晓得是公差访他,他必然惊走。不若你扮做道人,随我沿门化饭。访得的当,就便动手。”李信道:“说得是。”
当下扮做了道人,跟着月朗,走了几日,不见踪迹。来到一村中人家,李信与月朗进去化斋。正见一个和尚在里头吃酒。月朗轻轻对李信道:“这和尚正是师父无尘。”李信悄悄去叫了地方,把牌票与他看了,一同闯入去。李信一把拿住无尘道:“你杀人事发了,巡按老爷要你!”无尘说着心病,慌了手脚。看见李信是个道妆,叫道:“斋公,我与你并无冤仇,何故首我?”李信扑地一掌打过去道:“我把你这瞎眼的贼秃!我是斋公么?”掀起衣服,把出腰牌来道:“你睁着驴眼认认看!”无尘晓得是公差,欲待要走,却有一伙地方在那里,料走不脱,软软地跟了出来。看见了月朗,骂道:“贼弟子!是你领他到这里的?”月朗道:“官府押我出来,我自身也难保。你做了事,须自家当去。我替了你不成?”李信一同地方押了无尘,俟候许公升堂,解进察院来。许公问他为何杀了王秀才?无尘初时抵赖,只推不知。用起刑法来,又叫尼姑真静与他对质。真静心里也恨他,便道:“王秀才所许东西,止是对你说得,并不曾与别个讲。你那时狠狠出门,当夜就杀了,还推得那里?”李信又禀他在路上与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说话。许公叫起月朗来,也要夹他。月朗道:“爷爷不要夹得,如今首饰银两还藏在寺中箱里,只问师父便是。”无尘见满盘托出,晓得枉熬刑法,不济事了,遂把真情说出来道:“委实一来忌他占住尼姑,致得尼姑心变了,二来贪他这些财物,当夜到店里去杀了这秀才,取了银两首饰是实。”画了供状。押去取了八十两原银、首饰二付,封在曹州库中,等待给主。无尘问成死罪,尼姑逐出庵舍,赎了罪,当官卖为民妇。张善、李彪与和尚月朗俱供明无罪,释放宁家。这件事方得明白。若非许公神明,岂不枉杀了人?正是:
两值命途乖,相遭各致猜。岂知杀人者,原自色中来?
当下王惠禀领赃物,许公不肯道:“你家两个主人俱死了,赃物岂是与你领的?你快去原藉叫了主人的儿子来,方准领去;”王惠只得叩头而出。走到张善店里,大家叫一声:“晦气!亏得青天老爷追究得出来,不害了平人。”张善烧了平安纸,反请王惠、李彪吃得大醉。王惠次日与李彪道:“前有个兄弟到家接小主人,此时将到。我和你一同过西去迎他,就便访缉去。”李彪应允。王惠将主人棺盖钉好了,交与张善看守。自己收拾了包裹,同了李彪,望着家里进发。
行至北直隶开州长垣县地方,下店吃饭。只见饭店里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前日家去的王恩。王惠叫了一声,两下相见。王恩道:“两个小主人多在里面。”王惠进去,叩见一皋、一夔,哭说:“两位老家主多没有了!”备述了这许多事故。四个人抱头哭做一团。
哭了多时,李彪上前来劝。三个人却不认得。王惠说:“这是李牌头,州里差他来访贼的。劳得久了,未得影踪。今幸得接着小主人,做一路儿行事,也不枉了。目今两棺俱停在开河。小人原匡小主们将到,故与李牌头迎上来。曹州库中,现有银八十两、首饰二副,要得主人们亲到,才肯给领。只这一项,盘缠两个棺木回去够了。只这五百两一匣未有下落,还要劳着李牌头。”王恩道:“我去时官人尚有偌多银子,怎只说得这些?”王惠道:“银子多是大官人亲手着落。前日我见只有得这些发出来,也曾疑心,问着大官人。大官人回说:‘我自藏得妙,到家便有。’今大官人已故,却无问处了。”王恩似信不信,来对一皋、一夔说:“许多银两,岂无下落?连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小主人记在心下,且看光景行去。道路之间,未可发露。”
五个人出了店门,连王惠、李彪多回转脚步,一起走路,重到开河来。正行之间,一阵大风起处,卷得灰沙飞起,眼前对面不见,竟不知东西南北了。五个人互相牵扭,信步行去。到了一个村房,方才歇了足,定一定喘息。看见风沙少静,天色明朗了,寻一个酒店,买碗酒吃再走。见一酒店中,止有妇人在内。王惠抬眼起来,见了一件物事,叫声:“奇怪!”即扯着李彪,密密说道:“你看店桌上这个匣儿,正是我们放银子的。如何却在这里?必有缘故了。”一皋、一夔与王恩多来问道:“说什么?”王惠也一一说了。李彪道:“这等,我们只在这家买酒吃,就好相脚手、盘问他。”
一齐走至店中,分两个座头上坐了。妇人来问:“客人,打多少酒?”李彪道:“不拘多少,随意烫来。”王惠道:“你家店中男人家那里去了?”妇人道:“我家老汉与儿子旺哥昨日去讨酒钱,今日将到。”王惠道:“你家姓什么?”妇人道:“我家姓李。”王惠点头道:“惭愧!也有撞着的日子!”低低对众人道:“前日车户,正叫做李旺。我们且坐在这里吃酒,等他来认。”五个人多磨枪备箭,只等拿贼。
到日西时,只见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店来。此时众人已不吃了酒,在店闲坐。那两个带了酒意,问道:“你们一起是什么人?”王惠认那后生的这一个,正是车户李旺。走起身来,一把扭住道:“你认得我么?”四人齐声和道:“我们多是拿贼的!”李旺抬头,认得是王惠,先自软了。李彪身边取出牌来,明开着车户李旺盗银之事;把出铁链来,锁了颈项道:“我每只管车户里打听,你却躲在这里卖酒!”连老儿也走不脱,也把绳来拴了。
李彪终究是衙门人手段,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来,先把李旺打一个下马威。问道:“银子那里去了?”李旺是贼皮贼骨,一任打着,只不开口。王惠道:“匣子赃证现在,你不说便待怎么?”正施为间,那店里妇人一眼估着灶前地下,只管努嘴。原来这妇人是李旺的继母,李旺凶狠,不把娘来看待,这妇人巴不得他败露的。不好说得,只做暗号。一皋、一夔看见,叫王惠道:“且慢着打,可从这地下掘看。”王惠掉了李旺,奔来取了一把厨刀,依着指的去处挖开泥来,泥内一堆白物。王惠喊道:“在这里了!”王恩便取了匣子,走进来。将银只记件数,放在匣中。一皋、一夔将纸笔来,写个封皮封记了。对李彪道:“有劳牌头这许多时,今日幸得成功,人赃俱获。我们一面解到州里发落去。”李彪又去叫了本处地方几个人,一路防送,一直到州里来。
州官将银当堂验过,收贮库中;候解院过,同前银一并给领。李彪销牌记功。就差他做押解,将一起人解到察院来。
许公升堂,带进,禀说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路上适遇盗银贼人,同公差擒获,一同解到事情。遂将李旺打了三十,发州问罪;同僧人无尘,一并结案。李旺父亲年老免科。一皋、一夔当堂同递领状,求批州中,同前入库赃物一并给发。许公准了。抬起眼来,看见一皋、一夔多少年俊雅,问他作何生理。禀说:“多在学中。”许公喜欢,吩咐道:“你父亲不安本分,客死他乡,几乎不得明白。亏我梦中显报,得了罪人。今你每路上,无心又获原贼,似有神助。你二子必然有福。今将了银子回去,各安心读书向上,不可效前人所为了。”
二人叩谢流泪,就禀说道:“生员每还有一言:父亲未死之时,寄来家书,银数甚多。今被贼两番所盗同贮州库者,不过六百金。据家人王惠所言,此外止有二棺寄顿饭店,并无所有。必有隐弊,乞望发下州中,推勘前银下落,实为恩便。”许公道:“当初你父亲随行是那个?”二子道:“只有这个王惠。”许公便叫王惠问道:“你小主说你家主死时银两甚多,今在那里了?”王惠道:“前日着落银两,多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搬弄,后来只剩得这些上车。小人当时疑心,就问缘故。主人说:‘我有妙法藏了,但到家中自然有银’。今可惜主人被杀,就没处问了。小人其实不晓得。”许公道:“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么?”王惠道:“小人孤身在此,途路上那里是藏匿得的所在?况且下在张善店中时,主人还在,止有得此行李与棺木,是店家及推车人、公差李彪众目所见的。小人那里存得私?”许公道:“前日王禄下棺时,你在面前么?”王惠道:“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不许看见。”许公笑一笑道:“这不干你事,银子自在一处。”取一张纸来,不知写上些什么,叫门子封好了,上面用颗印印着。付与二子道:“银子在这里头。但到家时开看,即有取银之处了。不可在此耽搁,又生出事端来。”
二子不敢再说,领了出来。回到张善店中,看见两个灵柩,一齐哭拜了一番。哭罢,取了院批的领状,到州中库里领这两项银子。州官原是同乡,周全其事,衙门人不敢勒。一些不少,如数领了。到店中,将二十两谢了张善,一向停柩,且累他吃了官司。就央他另雇诚实车户,车运两柩回家。明日置办一祭,奠了两柩。祭物多与了店家与车脚夫。随即起柩而行。
不则一日,到了家中。举家号啕,出来接着。
雄纠纠两人次第去,四方方两柩一齐来。一般丧命多因色,万里亡躯只为财。
此时王爵、王禄的父母俱在堂,连祖公公岁贡知县也还康健,闻得两个小官人各接着父亲棺柩回来,大家哭得不耐烦。慢慢说着彼中事体、致死根由及许公判断许多缘故,合家多感戴许公问得明白。不然,几乎一命也没人偿了。
其父问起余银,一皋、一夔道:“因是余银不见,禀告许公。许公发得有单。今既到家,可拆开来看了。”遂将前日所领印信小封,一齐拆开看时,上面写道:
银数既多,非仆人可匿。尔父云藏之甚秘,必在棺中。若虑开棺碍法,执此为照。
看罢,王惠道:“当时不许我每看二官人下棺,后来盖好了,就不见了许多银子。想许爷之言,必然明见。”其父道:“既给了执照,况有我为父的在,开棺不妨。”即叫王惠取器械来,轻轻将王禄灵柩撬开。只见身尸之旁,周围多是白物。王惠叫道:“好个许爷!若是别个昏官,连王惠也造化低了。”一皋、一夔大家动手,尽数取了出来。眼同一兑,足足有三千五百两。内有一千另是一包,上写道:“还父母原银。”余包多写“一皋、一夔均分。”
合家看见了这个光景,思量他们在外死的苦恼,一齐恸哭不禁。仍把棺木盖好了,银子依言分讫。那个老知县祖公公,见说着察院给了执照、开棺见银之事,讨支香来点了,望空叩头道:“亏得许公神明。仇既得报,银又得归。愿他福禄无疆,子孙受享。”举家顶戴不尽。
可见世间刑狱之事,许多隐昧之情,一些造次不得的。有诗为证:
世间经目未为真,疑似由来易枉人。寄语刑官须仔细,狱中尽有负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