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风情(1)

诗云:

自古成仙必有缘,仙缘不到总徒然。世间多少痴心者,日对丹炉取药煎。

话说昔日有一个老翁,极好奉道。见有方外人经过,必厚加礼待,不敢怠慢。一日,有个双?髻的道人,特来访他。身上甚是褴褛不像,却神色丰满和畅。老翁疑是异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饮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与他,并无厌倦。道人来去了几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

道人一日对老翁道:“贫道叨扰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无弃嫌。贫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寻几味野蔬,少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有多少远近?老汉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处,原无多远。若随着贫道走去,顷刻就到。”老翁道:“这等,必定要奉拜则个。”

当下道人在前,老翁在后,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转入山路里来。境界清幽,林木茂盛。迤逦过了几个山岭,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道人用手指道:“此间已是山居了。”不数步,走到面前。道人开了门,拉了老翁一同进去。老翁看那里面光景时:

虽无华屋朱门气,却有琪花瑶草香。

道人请老翁在中间堂屋里坐下。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走出来道:“小蔬已具。老丈且消停坐一会,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相陪闲话则个。”老翁喜的是道友,一发欢喜道:“师父自尊便,老汉自当坐等。”道人一径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着,等候多时,不见道人回来。老翁有些不耐烦起来,前后走看。此时肚里也有些饥了,想寻些什么东西吃吃。料到厨房中必有,打从旁门走到厨房中来。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只有些椰瓢棘匕之类。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用笠篷盖着。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盆清水,内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毛多挦干净了的。老翁心里道:“怪道他酒肉不戒,还吃狗肉哩!”再揭开这一缸来看,这一惊更不小。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手足多完全的,只是没气。老翁心里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没个人影的所在,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狗也罢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吉。”欲待走了去,又不认得来时的路,只得且耐着。

正疑惑间,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多是些庞眉皓发之辈,共有三四个。进草堂中,与老翁相见,叙礼坐定。老翁心里怀着鬼胎,看他们怎么样。只见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间是贫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无以为答。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请列位过来,陪着同享,聊表寸心。”道人说罢,走进里面,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摆在桌上。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尝些少则个。”

老翁看着桌上摆的二物,就是水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一个小孩子。众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处得此二奇物?”尽打点动手。先向老翁推逊,老翁慌了道“老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况人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是饿死也不敢吃。”众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强。”拱一拱道:“恕无礼了。”四五人攒做一堆,将两件物事吃个罄尽。盆中溅着几点残汁,也把来?干净了。老翁呆着脸,不敢开言,只是默看。

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枉了下顾这一番,乏物相款。肚里饥了怎好?”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递与老翁道:“此是家制的糕,尽可充饥。请吃一块。”老翁看见是糕,肚里本等又是饿了,只得取来吞嚼,略觉有些涩味。正是饿得慌时,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便觉精神抖擞起来。想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趁肚里不饿了,走回去罢。”来与道人作别。道人也不再留,但说道:“可惜了此会。有慢老丈,反觉不安。贫道原自送老丈回去。”与众道流同出了门。众道流叫声:“多谢。”各自散去。

道人送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晓得老翁已认得路,不别而去。老翁独自走了家来,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识,眼见得吃狗肉、吃人肉惯的,是一伙方外采割生灵、做歹事的强盗,也不见得。

过了两日,那个双?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对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道:“见了异样食品,至今心里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无缘也。贫道历劫修来,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至山中,同众道侣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长生不老。岂知老丈仙缘尚薄,不得一尝。”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儿,岂是仙味?”道人道:“此是万年灵药,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万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岁。如小儿者,乃万年人参成形,食之可活万岁。皆不宜犯烟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辈皆是人类,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无骸骨吐弃乎?”老翁才想着前日吃的光景,果然是大家生啖,不见骨头吐出来。方信其言是真。懊悔道:“老汉前日直如此懵懂!师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缘分。没有此缘,岂可泄漏天机?今事已过了,方可说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错过了仙缘,悔之何及!师父而今还有时,再把一个来老汉吃吃。”道人笑道:“此等灵根,寻常岂能再遇?老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也曾吃过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无疫,寿过百岁了。”老翁道:“什么茯苓?”

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非贫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说罢而去,已后再不来了。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余岁,无疾而终。

可见神仙自有缘分。仙药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为无缘,兀自不得到口。却有一等痴心的人,听了方士之言,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一发不可复救。古人有言: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后,不知多少聪明的人被此坏了性命。臣子也罢,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这迷而不悟,却是为何?只因制造之药,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身心宁静,一毫嗜欲俱无。所以服了此药,身中水火自能匀练,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今世制药之人,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意思先错了,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个败了。朱文公有《感遇》诗云:

飘摇学仙侣,遗世在云山。盗启元命秘,窃当生死关。

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但恐逆天理,偷生讵能安?

看了文公此诗,也道仙药是有的,只是就做得来,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愿学他。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蛮做蛮吃。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落得活活弄杀了。

而今说一个人,信着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

欲作神仙,先去嗜欲。愚者贪淫,惟日不足。

借力药饵,取欢枕褥。一朝药败,金石皆毒。

夸言鼎器,鼎覆其餗。

话说国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乃是国子监监生。家业富厚,有一妻二妾。生来有一件癖性,笃好神仙黄白之术。何谓黄白之术?方上丹客,哄人炼丹,说养成黄芽,再生白雪,用药点化为丹,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有的只贪图银子,指望丹成;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世,又想长生起来。有的又说内丹成,外丹亦成,却用女子为鼎器,捉坎填离,炼成婴儿姹女,以为内丹,乃黄帝、容成公、彭祖之术,又可取乐,又可长生。其中有本事不济的,只得借助药力。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其实有枝有叶,有滋有味。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乐,无所不好。但是方士所言之事,无所不依。被这些人弄了几番諠头,提了几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里头。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产多卖尽,用度渐渐不足了。

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

曹州有个甄廷诏,养着一伙真强盗。养砂干汞立投词,采阴补阳去祷告。

一股青烟不见踪,十顷好地随人要。家间妻子低头恼,街上亲朋拍手笑。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闻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闻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予知君不孝兮,弃祖业而无遗;又知君不寿兮,耗元气而难医。

甄监生得知了,心里恼怒,发个冷笑道:“朱举人肉眼凡夫,那里晓得就里?说我弃了祖业,这是他只据目前,怪不得他说,也罢,怎反道我不寿?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恰像与那个别气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卖得一二百两银子,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要把来采取做鼎器。内中一个唤名春花,独生得标致出众,甄监生最是喜欢,自不必说。

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没有名姓,道号玄玄子。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甚是精妙。甄监生说得投机,留在家里多日,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玄玄子道:“方也不甚差。药材不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还要养炼药材。这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甄监生道:“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买了来从容养炼。至于内外事口诀,先要求教。”

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干汞许多话头传了,再说到内丹要紧关头。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道:“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行之颇得其法。只是到得没后一着,不能如意。”玄玄子道:“此事最难,所以初下手人,必须借力于药。”甄监生道:“药不过是春方,有害身子。”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术,岂是仙家所宜用?小可有炼成秘药,服之久久,便可骨节坚强,长生度世。此乃至宝之丹,万金良药也。”甄监生道:“这个就要相求了。”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递与甄监生道:“此药每服一丸,然未可轻用。还有解药。那解药合成,尚少一味,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

甄监生收受了丸药,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玄玄子道:“此须晚间卧榻之上,才指点得穴道明白,传授得做法手势亲切。”甄监生道:“总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一处宿了讲究便是。”

当下吩咐家人:“早起做饭,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着了,饭熟时来叫一声。”家人领命已讫。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来叫家主起身。连呼数声,不听得甄监生答应,却惊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摸摸床子,不见主人家,回说道:“昨夜一同睡的。我睡着了,不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们道:“那有此话?”推进门去,把火一照,只见床上里边玄玄子睡着,外边脱下里衣一件,却不见家主。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走到里头敲门问时,说道:“昨晚不曾进来。”合家惊起。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看看口鼻时,已是没气的了。大家慌张起来,道:“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贤听得,慌忙走来。仔细看时,口边有血流出。希贤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

希贤平日见父亲所为,心中不服气,怪的是方士。不料父亲这样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谁?领了家人,一头哭,一头走,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头脚尖齐上,先是一顿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打得口里乱叫:“老爷,相公,亲爹爹,且饶狗命,有话再说。”甄希贤道:“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玄玄子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来一个巴掌,打得应声响,道:“怎的了?怎的了?你难道不知道的?假撇清么!”一把抓来,将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一边收拾后事。

待天色大明了,写了一状,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