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图安·马克·凯瑞尔的故事(3)

“我看到一群怪物喘着粗气从大海的尽头走过,还见到了体格修长、动作灵活、从头到尾都长满齿状物的野兽;在层层黑暗彼此浸染的水底,大片青灰色的海藻时而盘绕、时而舒展,然后滑入海底的陡坡和暗窟,那是连鲑鱼都无法到达的所在。”

“我对大海了如指掌。我知道哪些隐秘洞穴能够连通海洋,知道哪里的海水冰冷刺骨,足以让鲑鱼稍加触碰便如受蜂蜇,立即后退;我还知道哪里的海水温暖怡人,可以让我们轻摇慢晃、打打瞌睡,而且我们无需动弹,单靠水流的推送就能前进。我游走于广阔天地的尽头,那里除了大海、蓝天、鲑鱼之外别无他物,连风儿都安安静静,海水清澈得仿佛不含杂质的灰色岩石。”

“然后,在千里之外的海洋中,我想起了阿尔斯特——这让身在远方的我立刻感受到了一阵无法抑制的痛苦。我调转方向,没日没夜地游啊游啊,兴高采烈、不知疲倦;同时还有一股恐惧感涌上我的心头,一个低沉的声音萦绕在我的周身,告诉我:一定要回到爱尔兰,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于是我迎着千难万险,从大海游向阿尔斯特。”

“啊,想要走完这段旅途是多么痛苦!我每一根骨头都受尽了病痛的折磨,疲劳和困倦袭遍了我全身的纤维和肌肉。浪涛不停地把我向后推,温柔的海水仿佛也变得冷酷起来;我拼尽全力从大海游向阿尔斯特,一路上如同在岩石中穿行。”

“真把我累坏了!我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几乎被水冲走;我差点昏睡过去,被风浪卷跑,让那些从陆地方向涌来的青灰色巨浪带着我左摇右摆,随着它们的起伏颠簸奔向远方湛蓝的海水。”

“唯有鲑鱼那颗永不屈服的心能够支撑我抵达苦难的尽头。我近乎麻木地做出了最后一搏。接着,我听到了爱尔兰的河流奔腾着涌向大海的声音。对爱尔兰的热爱使我振作起来,诸位河神脚踏着雪白而卷曲的浪花向我走来。就这样,我历尽坎坷,好不容易离开了大海。我找了块裂了缝的岩石,躺进凹陷处的甘甜河水中,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心里却得意洋洋。”

“快乐和活力重新回到了我身上。现在,我要去勘探通往内陆的每一条路径,游遍爱尔兰的每一座著名湖泊和每一条水流湍急的咖啡色河流。”

“我有时候躺在离水面一英寸的地方享受日光浴,有时候则躲在荫凉的岩礁下面,观赏某些小家伙像闪电一般窜到泛起涟漪的水面,多么惬意!我看着蜻蜓疾闪、飞掠、转向,那种姿态和速度是任何其他长有翅翼的生物都无法做到的。我望见老鹰来回盘旋、看准目标、向下俯冲,他下落的姿态如同一块陨石,但是他休想捉住鲑鱼中的王者。我还看到双眼闪着寒光的猫从紧贴水面的树枝上伸出爪子,渴望捉住水中的动物把它们拎上岸去。然后,我看到了人。”

“对方也看见了我。他们走上前来探究我、追寻我。我像一道银光似的跳上悬瀑,那些人却已经在上面埋伏以待。他们向我张开渔网,在树叶下布置陷阱,还搓出了跟河水、杂草颜色相近的绳索——可是我这条鲑鱼却有本事靠鼻子来分辨杂草和绳子的区别——他们用肉眼难辨的绳子绑上肉,再让它顺水漂流,但是我知道肉里面有钩子;他们又用鱼叉来戳我,用长矛来刺我,然后用绳子把矛收回去。人类在我身上留下许多伤口,最后它们都变成了令我心碎的疤痕。”

“所有的动物都在追捕我,水禽从河里下手,走兽则沿着岸边行动。皮毛黝黑的水獭一面咆哮,一面像阵狂风似的朝我撵来,它在贪欲的驱使下追得我一通乱窜。野猫想把我捞上岸,老鹰和那些翅如峭壁、喙似矛尖的飞鸟会窜入水下来捕食我,人类则张开了跟河道一样宽的渔网,悄悄地向我接近,这一切害得我根本没时间休息。我的生命被无休无止的疾掠、受伤和逃亡所占据,保持警惕成了负担和痛苦——后来,我还是被人捉住了。”

“阿尔斯特国王凯瑞尔的渔夫用渔网罩住了我。啊,那家伙看到我之后乐坏了!他一发现自己的网中有一条硕大的鲑鱼,就立刻欢呼起来。”

“当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拖动渔网的时候,我还在水里;当他把我扯向岸边的时候,我还在水里。可我的鼻孔刚一暴露在空气中,便立刻难受得如遇火炙。我转动着鼻孔,在渔网底部拼命挣扎,想钻到水底。就这样,我坚守着这片水域。我爱它,一想到自己将被迫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我便恐惧得近乎发狂。可渔网还是收了起来,我被拎上了岸。”

“‘安静些,河流的主宰,’那渔夫说道,‘认命吧,’他说。”

“悬在半空的我仿佛置身火海。空气像火焰山似的压迫着我。它烧灼着我的鱼鳞,把它们烤焦;它灌进我的喉咙,烫伤了我的内脏;它挤压着我的身躯,夹得我苦不堪言。我的双眼几乎要从头颅中迸射而出,我的头颅仿佛要跟身躯分离开来,而我的身躯则膨胀得近乎爆炸,碎裂成一千块。”

“高温折磨着我,强光使我头晕目眩,干燥的空气则让我皮皱鳞焦、喘不过气来。这条硕大的鲑鱼躺在草地上,再次拼命地将鼻子转向河水。他不停地跳啊,跳啊,尽管空气像座大山似的压迫着他的身体。他可以向上跳,但却休想前进半寸。尽管如此,他依然未曾停止蹦跳,因为每一次跳跃都能让他看见粼粼的波光,还有那荡着涟漪、翻着浪卷的河水。”

“‘哦,王者,放轻松,’渔夫说道,‘消停些,亲爱的。别再惦记着河水,还有那铺着软泥的河沿、积满沙子的河床,都一并忘了吧!连同那些在河底的绿荫、暗影中跳舞的幽灵、沿着河床一路高歌的咖啡色洪流。’”

“在把我运往王宫的路上,他唱了三首歌,一首是关于河流的,一首是关于命运的,还有一首则是歌颂海洋之王的。”

“国王的妻子见到我之后非常希望得到我。于是,我被人架在火堆上烤熟,成了她的腹中餐。一段时间过后,她又将我生了下来。就这样,我成为了她和国王凯瑞尔的儿子。我的记忆中有温暖,有黑暗,有蠕动,还有无人察觉的声响。从置身烤架到呱呱坠地,我对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任何事也不曾遗忘。”

“现在,”芬尼安说道,“你又要获得重生了,因为我要将你引往真神的家里。”——这就是凯瑞尔之子图安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图安的结局,也许他在芬尼安担任莫维里修道院院长的那个古老年代就已经去世,也许他依然固守着阿尔斯特的那座堡垒,观察着世间万物,并为了上帝的荣耀和爱尔兰的光荣将它们一一铭记。

[1]应指莫维拉修道院(Movilla Abbey),位于北爱尔兰邓恩郡纽敦纳兹市。据说它曾是阿尔斯特省(Ulster)最重要的修道院之一,由圣徒芬尼安建造于公元540年。此处或系作者将莫维拉(Movilla)与多尼戈尔郡的莫维尔(Moville)混淆。(译注)

[2]莫维拉的芬尼安(Finnian of Movilla,约495-589),爱尔兰基督教传教士,后成为中世纪爱尔兰民间故事中的人物。勿与克洛纳德的芬尼安(Finnian of Clonard,470-549)混淆。(译注)

[3]多尼戈尔(Donegal),位于爱尔兰阿尔斯特省(Ulster)多尼戈尔郡的城镇。(译注)

[4]根据后文内容,这里的神灵应指凯尔特神话中的Tuatha déDanann——“丹奴(Danu)女神的人民”。根据《爱尔兰入侵记》(Lebor Gabála Erenn),爱尔兰共经历过六个“种族”的侵占:诺亚的孙女凯塞尔(Cessair)及其追随者、同为诺亚后代的帕苏隆(Partholón)及其追随者、来自斯基泰(Scythia)的奈迈德(Nemed)及其追随者、名为博尔格族(Fir Bolg)、丹奴族(Tuatha déDanann)和“米尔之子”(Milesians);其中Tuatha déDanann相当于爱尔兰的“神族”,而“米尔之子”即为人类。当“米尔之子”登陆爱尔兰时,他们击败Tuatha déDanann并与之约定,将爱尔兰分为地上和地下两个部分,人类居于地上,Tuatha déDanann则居于地下。(译注)。

[5]圣徒节(Saint's day),即某个特定基督教圣徒逝世纪念日。(译注)

[6]礼拜日(Sunday),相传耶稣复活的那天为星期日,因此部分基督徒将星期日视为敬神和休息的日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