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芬恩的童年(5)

“还有一位先生,”他低声说道,“没有得到座位。”

宴会的东道主听见这话,顿时羞愧地涨红了脸。

“而且,”国王又道,“这位小伙子我好像并不认识。”

国王的掌礼官和那个倒霉的东道主,乃至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认识这位青年,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国王注视的对象。

“把我的牛角杯呈上,”国王和蔼地说。

仪式专用的牛角杯送到了他手中。

“年轻的先生,”他向那位陌生人呼唤道,“我想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同时也欢迎您到塔拉来。”

于是,小伙子走上前来,一头美丽的卷发在他那光洁的脸庞四周飘舞,还有那宽阔的双肩和修长而匀称的四肢,比集会上所有的壮汉都强。国王把那只巨大的牛角杯递到他手上。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温和地命令道。

“我叫芬恩,我是库尔的儿子,贝斯金族的后裔,”年轻人回答。

这句话犹如一道划遍集会现场的闪电,让所有人都颤栗起来。那个被谋害的伟大首领的儿子站在国王身边,目光直逼高尔那双眨来眨去的眼睛。但是,没有人吱声,也没有人动弹,最后还是“至高王”打破了沉寂。

“你的父亲跟我们是自己人,”这位君主豪爽地说,“你应该享有自己人的座位。”

他安排芬恩坐在了自己儿子阿特的右手边。

大家知道,每到举办萨温节宴会的夜晚,隔绝这个尘世及其邻界的门便会打开,两个世界的居民可以离开各自的疆域,进入对方的领地。

眼下,异界之王达格达·摩尔[36]有一个孙子,名唤阿雷恩·马克·米德。这个阿雷恩来自芬那赫之丘,对塔拉和“至高王”怀有难以平息的仇恨。

“至高王”不仅是爱尔兰的最高统治者,同时也是通晓魔法之人的首领。据说康恩曾经一度冒险进入过“青春之地[37]”,还在阿雷恩的领地或家中做过一些事,甚至犯下了某桩罪过——反正肯定是一种着实恶劣的行径,因为阿雷恩每年都要趁这个解禁时段到塔拉来复仇,回回都是一副暴跳如雷、苦大仇深的模样。

为了完成这项复仇使命,他已经来过九次了,不过要说将这座圣城真正摧毁,他大概尚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至高王”和魔法师们可以阻止他这样做。可即使如此,阿雷恩依然有本事对塔拉造成相当程度的破坏,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康恩动用特殊的额外防范措施来对抗他,甚至连个钻空子的机会都不能让他逮到。

因此,当筵席结束、宴会开始之后,“百战”康恩便从他的宝座上站了起来,俯视着聚集的人群。

一名侍从摇了摇“肃静链”——操纵这条链子就是他的职责和光荣任务。清脆的锁链声刚一响起,大厅便立刻静了下来。接着,众人纷纷感到好奇:“至高王”准备向他的子民们宣告什么事情呢?

“各位朋友、各位英雄,”康恩说道,“今天晚上,米德纳的儿子阿雷恩将带着神秘而可怕的火焰,从弗埃德山区[38]来到我们这座城市。诸位当中可有谁热爱塔拉和国王,甘愿肩负起对抗此人、保卫我们大家的使命吗?”

在他讲话的时候,众人一片肃静;可当他说完以后,耳畔听到的还是一片寂静,只不过此时的静默更甚于方才,使人感到不祥和痛苦。每个人都不安地瞟向身边的人,然后死死盯住自己的酒杯或手指。青年们先是在某个庄严的时刻心中一阵热血激荡,但旋即便冷却了激情,因为他们都听说过北方芬那赫之丘的阿雷恩是什么样的角色。实力稍差的贵族们暗中观察那些比自己技高一筹的勇士,而比他们技高一筹的勇士则偷偷瞄向那些最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痛击者”阿特·欧格·马克·莫纳啃起了自己的手指头;“恶语者”科南和加拉·马克·莫纳两人则不耐烦地抱怨着对方和周围的人;就连罗南的儿子凯尔特也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膝盖;高尔·摩尔抿着酒,他的眼中已没有半点亮色。华丽的厅堂被一阵可恶的难堪占据了。“至高王”站在一片令人颤栗的死寂之中,那张高贵面庞上的表情由亲切变成了凝重,然后由凝重变成了可怕的严厉。或许下一秒钟,这位国王就会被迫接过自己下达的挑战,宣布他将于当晚亲自担任塔拉的守护者,给每一个在场之人留下永不磨灭的耻辱;而国王则会把臣民脸上的羞愧神色永远铭记于心。高尔那颗无忧无虑的心可以帮助他遗忘事物,但是有这样一段记忆,却是连他都不敢面对的,每每想起此事,他的心中便痛苦不已——就在这个糟糕的瞬间,芬恩挺身而出了。

“完成这次抗敌任务的人能得到什么回报呢?”他问道。

“凡是正当的要求,都将获得郑重其事的准许,”国王回答。

“谁来做担保呢?”芬恩又问。

“爱尔兰的诸位国君,还有莱德·希斯和他的魔法师们。”

“我愿负责这次抗敌任务,”芬恩说道。话音刚落,在场的国王和魔法师们便立刻做出了保证:他将依照约定获得报酬。

于是芬恩大步流星离开了宴会大厅。随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在场的贵族、家臣和侍从纷纷为他欢呼,并祝他好运。但实际上,这些人的心里却正在向他诀别,因为大家都认定这位小伙子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而且这个命运是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此时的他已经可以算做一个死人了。

也许芬恩曾向希族人求助,因为就母系而言,芬恩也是丹奴族部落的成员之一,尽管从父系来讲,他的身上混杂着相当一部分凡人血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芬恩已经预知了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因为他吃过“智慧之鲑”。不过,从我们的文献上看,在这次事件中,芬恩并没有像他经历过的其他冒险那样,施展任何魔法手段。

芬恩在了解事情现状、发掘被隐瞒的事实的时候,依靠的都是同一个办法。这个方法现在还经常被人提及:先让人端来一个浅浅的椭圆形盘子,这只淡色盘子系由纯金打造,里面盛着净水;然后,芬恩便低下头朝水中望去,接着,他会一面凝视盘中的水,一面将拇指伸进嘴里,放在自己那颗“智慧之齿”——这是芬恩自己特有的“智齿[39]”——的下面。

可以说,智慧比魔法更加高等,而且包含了更多等待我们去探究的内容。我们很有可能看到了眼前的事实,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虽说“眼见为实”,但这并不代表“眼见了”或者“证实了”就等于“通晓了”。许多人目睹了某件事物并确认了其真实性,但他们对这件事物的了解却一点都不比那些既没见过、也未能证实它的人更透彻。可是,芬恩就能够看见事物并通晓它们,也就是说他可以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具备相当程度的了解。芬恩确实精通魔法,因为他素来以学识渊博著称,后来,他还请了两位魔法师到自己家里来。这两位魔法师一个叫迪瑞姆,一个叫马克·里思,他们的任务是替日理万机的主人处理学问方面的粗重事务。

然而,前来支援芬恩的人并非来自希德[40]。

芬恩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一道道防御工事,来到了高大的外墙下面。这里已是城池的边界,穿过这道墙,外面就是广阔的塔拉平原。

城外只有芬恩一人。因为除了疯子,谁也不会在举办萨温节盛宴的夜晚舍弃房屋的庇护,哪怕屋子里着了火也不例外;因为不论屋子里发生什么样的劫难,跟外头的灭顶之灾一比,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此刻,芬恩已经听不到来自宴会的喧哗声了——不过,眼下那座豪华的厅堂里大概正充斥着一片饱含羞惭的寂静——城内的灯火也被一层层高大的壁垒所遮掩。除了头顶的穹宇和脚下的大地,芬恩身边别无他物,倘或非要说有,也不过是黑暗和风罢了。

可是,漆黑的环境休想使芬恩感到一丝恐惧,因为在幽暗的森林中长大的他堪称是黑暗的养子;风也无法使他的耳朵或心灵遭受半点折磨。芬恩细细品味着这支管弦乐队演奏出的每一个音符,然后和它们融为一体——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过程。乐曲中既有拖着长长尾音的悲叹,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和沉寂,还有高亢悦耳的呼啸,这声音微弱得难以察觉,与其说它是被耳朵所捕获,倒不如说是被精神力量所感知;那尖啸好似魔鬼的呼喊般突如其来,又如同十个炸雷般震耳欲聋;那哀嚎就像是有人正一面回头张望,一面飞奔着躲进丛林和黑暗当中;而那啜泣则仿佛来自某个被痛苦折磨多年的人,虽然他只是偶尔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可是当记忆被唤醒之后,随之而来的会是怎样的切肤之痛啊!芬恩凭耳朵得知了这些乐曲的演奏顺序,以及它们的音量从增大到减弱的各个步骤。种种噪音叠加在一起,汇聚成一阵喧闹,芬恩就在黑暗中倾听着。他可以把这支大合唱的各个组成部分分解开来,然后按照音调的渐变层次为它们找到合理的位置:这是家兔奔跑的声音,那是野兔掠过的动静;远处是灌木丛在窸窣作响,但那声短促的“唰”却是一只小鸟发出的;那儿有一匹不断迫近的狼,这儿有一只踟蹰不前的狐狸;那边的刮擦声不过是一片表面粗糙的叶子从树皮上蹭过罢了,而那阵更遥远的磨擦声则来自雪貂的爪子。

智者无畏,芬恩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芬恩默不作声,正当他忙于留心观察四周状况的时候,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细细琢磨起来。“是个人,”芬恩说道。然后,他一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倾听,一面朝城池退去。

来人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本领几乎和芬恩不相上下。“这绝对不是敌人,”芬恩思索着,“他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来人是谁?”他大声问道。

“自己人,”那个外来者回答道。

“报上自己人的姓名,”芬恩又说。

“费厄库尔·马克·科纳,”对方答道。

“啊,我最最亲爱的人啊!”芬恩一面呼唤,一面几个大步跨上前去,迎接那位曾在沼泽中抚育过自己的大盗。

“看样子你并不害怕,”他开心地说。

“说真的,我确实很害怕,”费厄库尔小声说,“我把找你办的事一弄完,就得一溜烟儿往回赶。这双腿能跑多快,我就跑多快。但愿诸位神灵能像来时的路上那样,保佑我平安回去,”强盗虔诚地祷告着。

“阿门,”芬恩说道,“现在,告诉我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吧。”

“关于如何抗击这位来自希德的大人物,你有什么计划没有?”费厄库尔低声问道。

“我要向他发起进攻,”芬恩说道。

“你那不叫计划,”对方哼了一声,“我们要计划的不是怎样发起进攻,而是怎样打胜仗。”

“这个人非常可怕吗?”芬恩问道。

“的确很可怕。既没有人能靠近得了他的身体,也没有人能从他手里逃脱。他总是一面从希德中走出来,一面用笛子和定音鼓演奏着低沉而动听的乐曲。只要一听见这支曲子,所有人都会昏睡过去。”

“我不会睡着的,”芬恩说。

“你肯定会睡着,因为每个人都会。”

“接下来会怎样呢?”芬恩问道。

“所有人都陷入昏睡以后,阿雷恩·马克·米德纳就会从口中喷射出一道火焰。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触及这火苗,就会被它摧毁。阿雷恩还能把他的火喷向各个方向,喷射的距离也远到令人难以置信。”

“这么说来,你能前来帮助我,真是太勇敢了,”芬恩喃喃地说,“尤其是在你根本帮不上忙的情况下。”

“我能帮得上你,”费厄库尔答道,“不过我必须获得报酬。”

“什么报酬?”

“你所获的全部酬劳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在你队伍里当一个参谋。”

“我同意,”芬恩说道,“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我有一支接口上嵌着三十颗阿拉伯金铆钉的长矛,你还记得吗?”

“那支啊,”芬恩问道,“是不是那支前端用毯子裹着、插在一桶水里,还被你用锁链拴在墙上的——那个本性恶毒的‘博尔伽[41]’?”

“就是它!”费厄库尔肯定地说。

“这支矛的主人正是阿雷恩·马克·米德纳,”他继续道,“是你的父亲把它从阿雷恩所居住的山上带了出来。”

“那又怎样?”尽管芬恩很好奇费厄库尔是从哪儿得到这支矛的,但是宽厚仁慈的性格使他没有将问题说出口。

“你一听到那位希德的大人物走近,就把这支矛前端的包裹物去掉,然后低下头,把脸对准它。这支矛所散发的高温、恶臭——总之它身上一切恶毒、尖刻的特质都会阻止你陷入沉眠。”

“你确定吗?”芬恩问道。

“只要你紧挨着这臭烘烘的东西,就不可能睡着,任何人都不会,”费厄库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接着,他又说:“阿雷恩·马克·米德纳会在他停止演奏乐曲,开始喷火的时候放松戒备;他会以为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到时候你就可以发起你方才所说的进攻了。祝你一切顺利。”

“我会把他的长矛物归原主,”芬恩信心满满地回答。

“东西在这儿,”费厄库尔说着,便将“博尔伽”从自己的斗篷下面取了出来,“但是亲爱的,你要注意防备它、忌惮它,就像对待那个丹奴族的家伙一样。”

“我不会害怕任何东西,”芬恩说,“唯一能让我为之遗憾的人就是那个阿雷恩·马克·米德纳,因为他即将尝到自己长矛的厉害。”

“我这就走了,”他的同伴低声嘟囔着,“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本来你以为已经黑得不能再黑,可是它偏偏会继续黑下去;而且外面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不喜欢。那个来自希德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要是他的曲子传到我耳朵里,哪怕只有一个音符,我也必死无疑。”

强盗离开之后,芬恩又是孤身一人了。

芬恩听着费厄库尔撤离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见为止。此时他那双竖起的耳朵唯一能捕捉到的声音便是他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