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等待(4)

科里号的舰长原来料想,今天早上会在附近见到别的船队,可是如今整个海峡似乎归他独自使用。他并未因此感到不安。他知道,附近一带,总有属于“U字编队”或“O字编队”的船队在驶向诺曼底。霍夫曼不知道由于气候情况不稳定,疑虑重重的艾森豪威尔只批准不到20个行动迟缓的船队夜间起航。

突然,舰桥处的电话响了。一个舱面上的军官过来接,可是霍夫曼离得更近,就自己拿起了话筒。“是舰桥,”他说,“我是舰长。”他听了一会儿。“你肯定没弄错?”他问。“命令复述过没有?”霍夫曼又听了稍长一些时候,然后把话筒放回架座。真令人难以置信:居然命令整个船队返回英国——也没有说明理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登陆延期了不成?

霍夫曼透过望远镜眺望前面的扫雷艇,它们并未改变航程。在它们后面的那些驱逐舰也没有。它们收到命令了吗?他决定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亲自去看看打回头的命令——他得弄确实才行,他迅速爬下扶梯来到下一层的无线电操作间。

无线电三等兵本尼·格利森并没有搞错。他让舰长看无线电记录簿,说道:“我核对了两遍免得出错。”霍夫曼匆匆地回到舰桥上去。

他和别的驱逐舰现在要做的,是把这支庞大的船队调过头去,而且动作还得迅速。由于他是领头的,他最关心的就是在前面几英里的那支扫雷小舰队。他不能通过无线电与他们联系,因为已经下过一道死命令:绝对禁用无线电。“所有机车全速前进,”霍夫曼命令道。“靠近扫雷艇。信号员打开信号灯。”

“科里”号往前蹿的时候,霍夫曼回过头去,见到他后面的那些驱逐舰在船队的侧翼拐弯调头。这会儿,它们的信号灯在眨眼,它们开始了引导调转船队的艰巨工作。心事重重的霍夫曼明白船队处境危险,离法国极近——只有38英里了。难道它们还未被发现?倘若它们调头走开都未给察觉,那真是个奇迹了。

在底下的无线电操作间里,本尼·格利森继续每15分钟收录一次延期进攻的密码电报。对他来说这是长期以来所收到的最坏消息,因为这件事像是证实了一种恼人的猜疑:德国人对进攻早已了如指掌。是不是因为德国人已经发现,所以D日被取消了呢?像千百个人一样,本尼不明白德国空军的那些侦察机怎么会没有发现登陆的准备工作的——有那么些船队、舰艇、部队与设备,充斥在从兰兹角[11]到朴次茅斯的每一个河港、水湾和海港里。要是电报仅仅意味着进攻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推延,那么下一步必然是德国人仍然有时间侦察到盟军这支庞大的舰队。

23岁的无线电报务员按响另一架收音机,调到巴黎电台,这是德国的宣传台。他想听听“轴心姐儿萨利”富于性感的声音。她那谩骂式的广播听着怪有趣的,因为消息都假得离谱儿,可是有时候也很难说。想听还有另一个原因:“柏林婊子”——大伙儿常这样轻薄地称呼她——那儿流行歌曲节目常翻新,都让人听不过来。

本尼还顾不上听歌曲,因为这时传来了一长串的电码,预报天气形势。不过等他用打字机记录完,“轴心姐儿萨利”也正开始播放今天的第一张唱片呢。本尼立刻听出这是战时的流行歌曲《我下双份的注谅你不敢》。可是歌词是改写过的。他听着听着,心里最最担心的事儿得到了证实。那天早晨将近8点钟,本尼和千百个为了6月5日诺曼底登陆而鼓起勇气的盟军官兵——他们现在又要焦虑地再等上24小时了——都听到了《我下双份的注谅你不敢》里异常贴切、却让人心惊肉跳的歌词:

我下双份的注赌你不敢来。

我下双份的注赌你不敢挨近。

摘下那顶大礼帽少给我吹牛。

别咋咋呼呼给我放规矩点。

你可敢跟我打赌?

我下双份的注赌你不敢进攻。

我下双份的注赌你不敢行动。

你唬人宣传里没半句真话,我下双份的注赌你不敢来。

我愿拿二比一输赢你打赌。

8

在朴次茅斯城外萨维克大楼盟军海军司令部巨大的作战中心,人们在等待舰船的归来。

那间又长又高的糊了白、金两色壁纸的房间里既忙碌又紧张。整整的一面墙为一张巨大的英吉利海峡航海图所覆盖。每过几分钟,就有两个站在活动梯子上的女兵,在海图上移动一些彩色的标志,以显示每组正在回归的船队的新位置。每逢有新报告来到,盟军各机构的参谋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默不作声地观看。从外表看他们很镇静,可是每个人心底里的那份紧张是无法掩饰的。船队不仅必须几乎在敌人鼻子底下掉过头,沿着扫过雷的特殊航道回到英国来,它们眼下还面临着另一个敌人的威胁——海上的风暴。对于动作迟缓、满载部队与装备的登陆艇来说,遇上暴风雨极可能是灾难性的。海峡里的风已经达到时速30英里了,海浪足足有5英尺高,天气肯定会变得更加恶劣。

随着分分秒秒过去,海图上反映出了命令返航所形成的规整的图形。有好几行标记直指爱尔兰海,有的则麇集在怀特岛附近,拥簇在英格兰西南海岸各个港口与停泊处。有些船队几乎得用一整天才能回到港口呢。

对那面墙看上一眼,就能找到每个船队乃至几乎每一艘盟军船只的位置。可是有两艘舰艇没有显示出来——那是一对小型潜水艇。它们似乎完全从航海图上消失了。

附近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俏丽的24岁的海军女上尉在纳闷,她的丈夫要过多久才能回到英国的海港来。内奥美·柯尔斯·昂纳稍稍有点着急,但是还没有到过于担忧的程度,连她在“行动”组织里的朋友好像也全然不知,她的丈夫乔治·昂纳上尉和他那条57英尺长的小型潜艇X23号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在离法兰西海岸一英里的海上,一根潜望镜伸出了海面。30英尺底下,乔治·昂纳上尉蜷缩在X23号狭窄的操纵间里,把军帽往后推了推。“好了,先生们,”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咱们来好好瞧瞧。”

他把一只眼睛贴紧杯形橡皮眼罩,慢慢地转动潜望镜,在那层扭曲图形的闪光的水沫从镜头上消失之后,他前面的朦胧景象变得清晰了,奥恩河口附近那个懒洋洋的度假小镇维斯特勒昂出现在他的眼前。距离那么近,再加上图景放大了好几倍,昂纳都能看见从烟囱冒出的炊烟,以及冈城附近卡毕克机场刚刚起飞的一架飞机。他还能看见敌人呢!他惊讶地注视着左右两边沙滩上在抗登陆障碍工事上静静干活的德国士兵。

对这个26岁的皇家海军后备役上尉来说,这是个伟大的时刻。他从潜望镜跟前退后一步,对负责这次行动的导航专家莱昂内尔·格·莱因上尉说:“来瞧瞧,瘦子——我们都快要撞在目标上了。”

就某种意义上说反攻已经开始。盟军的第一艘舰艇和第一个军人,已经在诺曼底海滩之外登上自己的岗位。X23号的正前方就是英国——加拿大作战区。昂纳上尉和他的船员并非不知道这个特殊日子的意义。四年前也是6月4日,离这里不到200英里,33..8万名英军士兵里的最后部分,是从一个叫敦刻尔克的烈焰冲天的港口撤走的。在X23号艇上,对于五名特选的英国人来说,这是个紧张、骄傲的时刻。他们是不列颠的先锋队:X23号的官兵是带领跟着就要来的千百个同胞打回到法国来的。

这五个人挤在X23号那间有各种用场的小船舱里,他们穿着橡胶蛙人服,怀里揣着制作极其精巧、能对付最多疑的德国岗哨严格检查的假证件。每一个人都有一张假的法国身份证,照片等等一应俱全,外加工作许可证、配给证,上面盖着官气十足的德国橡皮图章,此外还有别的信函与文件。万一出了什么差池,X23号沉没了或不得不放弃,这些船员也能游到岸上,在新身份的掩护下逃过搜捕,与法国地下组织取得联系。

X23号的任务异常艰险。在发动攻击前20分钟,这艘小型潜水艇和姐妹艇X20号——它在20英里以外的海边,正对着一个叫勒阿梅尔的小村——将勇敢地浮出水面,充当航行的标志,明确显示英国——加拿大攻击区的两端,这个攻击区由三个代号为“索德”、“朱诺”和“古尔德”的海滩所组成。

这两艘潜艇要执行的计划相当细致复杂。一浮出水面,它们就要启动一台能连续发出信号的自动操作无线电信标机。与此同时,声呐导航系统将自动向海里放送声波,好让水底的收听装置能够收到。运载英国与加拿大部队的舰船,将依据一或两种信号对准目的地进发。

每艘微型潜艇也都带有一根18英尺长的望远镜杆,它和一架小小的但功率很强的探照灯连在一起,它发出的光束五英里外都能见到。倘若发出的是绿光,这就表示潜艇在它的位置上;如果不到位,发出的将是红光。

作为辅助性的措施,计划还要求每艘潜艇派出一条泊系的橡皮小艇,上面有一名水兵,这条小艇得朝海岸漂过去一定距离。小艇里也配有灯光设备,由艇里的水兵操纵。驶近的舰船依据潜艇与所属小艇的灯光所显示的方位,将不难找出三个登陆海滩的确切位置。

一切情况都算计到了,甚至连微型潜艇说不定会被某艘笨重的登陆艇撞翻的危险也估计在内。作为保护措施,X23号上将升起一面巨大的黄旗。昂纳也曾想到,这面旗子对德国人来说是一个最好不过的靶子。虽然如此,他还是计划再升起另一面旗子——一面大大的白色的海军军旗,即水手们戏称为“战斗抹布”的。昂纳和他的船员做好了挨敌人炮轰的准备,但是他们可不想让自己人撞翻,葬身鱼腹。

所有这些设备以及许多别的东西都塞在X23号已很狭窄的船舱里。潜艇原来定员三人,现在又增加了两人,他们都是导航专家。在X23号唯一的那间派各种用场的舱房里,简直没有地方站和坐,这个小间只有5英尺8英寸高,5英尺宽,长度还不到8英尺。现在这里已经又热又闷,他们在天黑后才敢浮上水面,换气之前,空气自然是越来越恶浊。

昂纳知道,即使在白天,待在这样的岸边浅水里,潜艇也非常有可能被低飞的侦察机或是巡逻艇发现——而且他们在能潜望的深度待的时间越久,发现的危险也越大。

莱因上尉在潜望镜里观测了一系列的方位。他很快就认出了一些目标:维斯特勒昂灯塔、市镇教堂以及几英里外兰格伦村与海滨圣奥宾村教堂的尖塔。昂纳说得不错,他们真是“撞到靶子”上来了,与他们原定的位置只差四分之三英里。

离得这么近,昂纳感到宽心。他们这次航程既漫长又艰难,从朴次茅斯来到这里的90英里路程,他们用了几乎两天,其中许多时间是在布雷区里航行的。现在他们要进到岗位,然后沉到海底。这次代号为“让子”的行动会有一个好开端的。他心里暗暗希望当初选定的是另一个名称。他虽然并不迷信,但是在查索了这个词的意思之后,年轻的艇长惊讶地发现,“让子”意味着“下棋时牺牲开头的几个卒子”。

昂纳透过潜望镜对在海滩上干活的德国人看了最后的一眼。明天这个时候,这几片海滩上就要乱得不可开交了,他想。“收潜望镜。”他命令道。昂纳和他的X23号的船员潜到了海底,又与基地切断了无线电联系。

他们不知道,登陆已经延期了。

9

到上午11时,海峡里的风刮得正凶。在与英国其他地方严密隔绝的海滨保密区,登陆部队在苦苦等待。他们的全部天地如今仅仅是集结营地、飞机场和舰船。这几乎像是他们活生生地被从本土上割裂开来——古怪地悬吊在熟悉的英吉利世界与未知的诺曼底世界的半当中。有一层重重的保密帷幕,把他们与熟稔的世界隔了开来。

在幕的另一边,生活在照常进行。人们干他们每天该干的事儿,丝毫不知晓有千万个士兵正在等待一项命令,而这项命令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开始。

在萨里郡的利瑟赫德,一个54岁的物理教师正在遛他的狗。伦纳德·西德尼·道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谦谦君子,除了小圈子里的朋友之外没什么人知道他。可是这个逐渐退出生活的人却自有一大批人追随他,其数量远远超过一个电影明星的崇拜者,每天都有百万以上的读者,为他和朋友梅尔维尔·琼斯给伦敦《每日电讯报》编的字谜游戏绞尽脑汁。

20多年来,道一直是《电讯报》字谜栏的高级编制人,这期间,他出的艰难、精巧的字谜既使千百万猜谜人气恼,又使他们感到过瘾。有些字谜爱好者认为,《泰晤士报》字谜的难度更大,可是道的崇拜者立即反驳说,《电讯报》上的谜面从未重复过。矜持寡言的道也正是以此为荣的。

道是会大吃一惊的,倘若他知道,5月2日以来自己竟成了反间谍的军情五处所委托的苏格兰场的一个重点调查对象。一个多月以来,他的字谜游戏多次引起盟军司令部许多部门的惊慌。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星期天早晨,军情五处决心要和道谈一谈。道遛狗回来时,发现有两个人在等着他。道和别的人一样,是听说过军情五处的,不过他们找他又有何贵干呢?

“道先生,”其中的一个人说,调查也从而开始,“上个月里,涉及某项盟军行动的一系列高度保密的代号出现在《电讯报》的字谜游戏里。你能谈一谈为什么要用这些词吗——能谈一谈你是打哪儿知道它们的吗?”

还不等惊讶万分的道开口,五处的那位先生就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字条,说:“我们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会选中这个词的。”他指了指那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