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去了,希刺克厉夫趁机想给自己放一天假。我想,那时他16岁了,五官不丑,智力也不差,他却偏要想法表现出从里到外都让人讨厌的印象,自然他现在的模样并没留下任何让人讨厌的痕迹。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到那时已不再对他起作用了,连续不断的苦工,早起晚睡,已经打消了他在追求知识方面所一度有过的好奇心,以及对书本或学问的喜爱。他童年时由于老恩萧先生的宠爱而滋生在他心里的优越感,这时已经消失了。他长时间努力想要跟凯瑟琳在求学上保持平等的地位,却带着沉默的而又痛苦的遗憾,终于放弃了,而且是完全放弃了。当他发觉他必然,而且肯定要沉落在他以前的人格水平以下的时候,谁也没法劝他往上走一步。随后,人的外表也跟内心的退缩互相呼应了。他学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样子和一种不体面的神气,他天生的沉默寡言的性情扩大成为一种几乎是痴呆的、极其不通人情的坏脾气。他在使他的仅有的几个熟人对他反感而不是对他尊敬时,却显然是得到了一种苦中作乐的乐趣呢。在他干活休息时,凯瑟琳还是经常跟他做伴,但是他不再用话来表示对她的喜爱了,而是恼怒地、怀疑地躲开她那女孩子气的抚爱,好像觉得人家对他滥用感情是不值得引以为乐的。在刚才提到的那一天,他进屋来,宣布他什么也不打算干,这时我正帮凯蒂小姐整理她的衣服。凯蒂没有意料到希刺克厉夫脑子里会生出闲散一下的念头,她正要占用这整个大厅,她已经悄悄地通知埃德加先生说她哥哥不在家,而且她准备接待他。

凯蒂,今天下午你忙吗?希刺克厉夫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下着雨呢。她回答。那你为什么穿那件绸上衣?他说,我希望,没人来吧?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你现在应该在地里才对,希刺克厉夫。吃过饭已经一个钟头啦,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辛德雷总是讨厌地妨碍我们,难得让我们自由自在一下,这男孩子说,今天我不再干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可是约瑟夫会告状的,她绕着弯儿说,你最好还是去吧!

约瑟夫在盘尼斯吞岩那边装石灰哩,他要忙到天黑,他决不会知道的。

说着,他就慢慢腾腾地走到炉火边,坐下来了。凯瑟琳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她觉得有必要为即将来访的客人排除障碍。

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悖说过今天下午要来的,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既然下雨了,我也不用等他们了。不过他们也许会来的,如果他们真来了,那你可能又会无辜挨骂了。

叫耐莉去说你有事好了,凯蒂,他坚持着,别为了你那些可怜的愚蠢的朋友把我赶出去!有时候,我简直要抱怨他们——可是我不说。

抱怨他们什么?凯瑟琳叫起来,怏怏不乐地瞅着他。啊,耐莉!她性急地嚷道,把她的头从我手里挣出来,你把我的卷发都要梳直啦!够了,别管我啦。你想要抱怨什么,希刺克厉夫?

没什么——就看看墙上的日历吧。他指着靠窗挂着的一张配上框子的纸,接着说:那些十字的就是你跟林悖他们一起度过的傍晚,点子是跟我在一起度过的傍晚。你看见了吗?我天天都做记号的。

是的,很傻气,好像我会注意似的!凯瑟琳回答,怨声怨气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表示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希刺克厉夫说。我就应该老是陪你坐着吗?她质问,更冒火了。

我得到什么好处啦?你说些什么呀?你究竟跟我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来引我开心,你就像个哑巴,或是个婴儿呢!

你以前从来没告诉过我,说我说话太少,或是你讨厌我做伴,凯蒂。希刺克厉夫非常激动地叫起来。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的人根本谈不上做伴,她咕哝着。

她的同伴站起来了,可他没有时间再进一步表白他的心情了,由于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年轻的林悖,轻轻地敲了敲门之后便进来了,他因得到这意外的召唤而容光焕发。毫无疑问的,凯瑟琳在这一个进来,另一个出去的当儿,看出来她这两个朋友气质的明显差别,就像刚看完一个荒凉的丘陵产煤地区,又换到一个美丽的肥沃山谷。洛克乌得先生,林悖声音和彬彬有礼和他的相貌非常匹配,他有一种悦耳的低声的说话口气,而且吐字也跟你一样。比起我们这儿讲话来,没有那么粗声粗气,却更为柔和些。我没来得太早吧?他问,看了我一眼。我已开始擦盘子,并且清理橱里最高的几个抽屉。不早,凯瑟琳回答,你在那儿干吗,耐莉?干我的活儿,小姐,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曾吩咐过我,只要在林悖私自拜访时我就得作个第三者。她走到我身后,烦恼地小声说:拿着你的抹布出去,辛德雷说过,有客在家的时候,仆人不该在客人所在的房间里打扫!

现在主人出去了,正是个好机会,我高声回答,他讨厌我在客人面前收拾这些东西,我相信埃德加先生一定会喜欢的。

可我讨厌你在我面前收拾,小姐蛮横地嚷着,不给她的客人有机会说话——刚才和希刺克厉夫小小争执之后,她还没恢复她的平静。

我很抱歉,凯瑟琳小姐。这是我的回答,我还继续一心一意地做我的事。

她,以为埃德加看不见她,就从我手里把抹布抢过去,而且使劲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拧得很疼。我已经说过我不爱她,而且不时地以伤害她的虚荣心为乐,况且她把我弄得非常疼,因此我本来蹲着的,一下子跳起来,大叫:啊,小姐,这是很下流的手段!你没有权利掐我,我可受不了。

我并没有碰你呀,你这撒谎的东西!她喊着,她的手指头直响,想要再来一次,她的耳朵因发怒而通红。她从来没有力量掩饰自己的激动,激动使她的脸变得通红。

那么,这是什么?我回嘴,指着我明摆着的紫斑作为证据来驳倒她。

她跺脚,犹豫了一阵,然后,无法控制她那种顽劣的情绪,便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的两眼都溢满泪水。

凯瑟琳,亲爱的!凯瑟琳!林悖插进来,看到他的偶像犯了欺骗与粗暴的双重错误大为吃惊。

离开这间屋子,耐莉!她重复说,浑身哆嗦。小哈里顿总是到处跟着我的,这时正挨近我坐在地板上,一看见我的眼泪,他也哭起来,而且哭着骂坏凯蒂姑姑,这把她的怒火又引到他这倒霉的孩子的身上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摇得这可怜的孩子脸都变青了。埃德加未加思索便抓住她的手让她放掉孩子,一瞬间,她的一只手挣脱出来,这吓坏了的年轻人发觉这只手已打到了他的耳朵上,看样子根本不是开玩笑。她惊慌失措地缩回了手。我把哈里顿抱起来,带着他走到厨房去,却把进出的门开着,由于我很好奇,想看看他们怎么解决他们的不愉快。这个被侮辱了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苍白,嘴唇直颤。

这就对了!我自言自语,接受警告,滚吧!让你看一眼她的本性,这才是好事哩。

你到哪儿去?凯瑟琳走到门口追问着。他侧过身子,想走过去。你不许走!她使劲地叫嚷着。我必须走,而且现在就走!他压低了声音回答。不行,她坚持着,握紧门柄,现在还不能走,埃德加·林悖。坐下来,你不许就这样离开我。我要整夜难受,而且我不愿意为你难受!

你打了我,我还能留下来么?林悖问。凯瑟琳不出声儿了。你已经让我怕你,为你害羞了,他接着说,我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眼皮直眨。而且你故意撒谎!他说。

我没有!她喊道,又开腔了,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好,走吧,随你的便——走开!现在我要哭啦——我要一直哭到半死不活!

她跪在一张椅子跟前,真的伤心地哭起来。埃德加保持他的决心走到院子里。到了院子里,他又犹豫起来。我决定去鼓励他。

小姐是非常任性的,先生,我大声叫,坏得像任何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你最好还是骑马回家,要不她会闹得死去活来,折磨我们大家。

这软骨头斜着眼向窗里望——他根本没有力量走开,正像一只猫无力离开一只半死的耗子或是一只吃了一半的鸟一样。啊!我想,可没法挽救他了,他已经注定了,而且朝着他的命运飞去了!果然不错,他猛然转身,急匆匆又回到屋里,把他背后的门关上。过了一会儿当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萧已经大醉而归,要把我们这所老宅都毁掉(这是在那样情况下他通常有的心情),这时我看见这场争吵反而促成一种更密切的亲昵——已经打破了年轻人的羞怯的防线,并且使他们抛弃了友谊的幌子而承认他们自己是情人了。

辛德雷先生到达的消息促使林悖迅速地上马,也把凯瑟琳赶回她的卧房。我去把小哈里顿藏起来,又把主人的猎枪里的子弹取出,这是他在疯狂的兴奋状态中喜欢玩的,任何人惹了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有送掉性命的危险。我想出了把子弹拿开的办法,这样就算他真闹到开枪的地步的话,也可以少闯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