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朋友说道,“瞧吧。这件事你还得感谢我呢。”佩兰一看,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请您赏光到舍下吃晚饭。沙维尼先生本想亲到府上相邀,但他必须参加一次狩猎。我不清楚佩兰少校的地址,因而未能写信请他与您同来。由于您的介绍,我极愿一睹佩兰少校的风采。如您能约他同来,我对您将加倍感激。
朱莉·德·沙维尼
您为我抄来乐谱,非常感谢。乐曲之美妙,您鉴赏力之高,使人五体投地。我们每星期四接待嘉宾,您为何不再光临?您知道,我们非常高兴能见到您。朱莉又及。
“真是一手好字,不过略嫌纤细。”佩兰看完信,说道,“见鬼!赴她家晚宴简直是受罪,因为必须穿长筒丝袜,饭后又没有地方抽烟!”
“不错,但也值得!……牺牲一个烟斗却得到巴黎最美丽的女人,难道还划不来!……你不感恩图报,真令人不可理解。我给你带来幸福你却不谢谢我,是不是有点那个啦。”
“谢谢你?这顿晚饭又不是你的功劳……就算有功劳的话。”
“那你说是谁的功劳呢?”
“是沙维尼的功劳,他以前当过我们团队的上尉。他一定对他妻子说:请佩兰吧,他是个好人。不然的话,你想一个与我仅有一面之交的美貌女子如何会想到邀请我这样一个老兵呢?”
沙托福尔微微一笑,往少校房间里那面窄窄的镜子里随便照了照。
“佩兰兄,今天你可没有眼力了。你再仔细看看这封信,或许就能发现你没看到的东西。”
少校把信翻过来,掉过去,可什么也没看出来。“怎么,你这老龙!”沙托福尔叫了起来,“难道你没看出来?她邀请你为的是讨我欢喜,仅仅为了向我证明,她瞧得起我的朋友……还想向我证明……”
“证明什么?”佩兰打断他的话问道。“证明……你当然很清楚。”
“证明她爱你?”少校脸上带着一副狐疑的神色。沙托福尔吹起口哨没有作答。“那么说,她的确是爱上你了?”沙托福尔仍在得意洋洋地吹口哨。“她对你亲口说过了?”
“还用说吗?……我觉得这是明摆着的。”
“什么?……在这封信里?”
“毋庸置疑。”这回倒是轮到佩兰吹口哨了。他吹的口哨和我叔叔托比那首著名的《小调》一样意味深长。“怎么!”沙托福尔从佩兰手里一把抢过信,说道:
“你没看见信里情意……对,情意绵绵吗?‘亲爱的先生’,你对这个称呼有什么感受?请你注意,在另外一封信里,她只礼貌地称呼我‘先生’。‘我对您将加倍感激’,这是无疑的。还有,你发现了吗?有一个字写了又擦掉,就是‘千’字。她想写‘千情万意’,但又不好意思。‘千番致意’吧,又觉得不够份量……这封信她肯定没写完……啊!我的老前辈,你想,像沙维尼夫人那样出身高贵的女人会像风流荡妇那样轻易扎进晚辈的怀抱吗?……我告诉你,她这封信写得挺动人,只有瞎子或傻子才看不出其中的柔情蜜意。还有信末那几句埋怨,只因为我有一个星期四没去而已,难道你没觉出来吗?”
“可怜的小妞!”佩兰大声说道,“千万别迷恋这个男人,不然你很快就会后悔莫及了。”
沙托福尔并没有在意他朋友这几句过激的话,反而暗示地低声说:“亲爱的,你或许能够帮我一个大忙,你知道吗?”
“怎么?”
“在这件事情上,你务必帮帮我。我知道她丈夫对她很不好,这畜生简直在摧残她……你,佩兰,你是了解他的,请你告诉她的妻子说他是个粗暴的人,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
“噢!……”
“一个风流浪子换句话说,简直就是一个流氓!……这你是知道的。早在团队时就已经有好几个情妇;天哪,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情妇啊!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妻子。”
“唉,这该怎么说呢?人家毕竟是夫妻……”
“我的上帝!什么都是有办法说的!……尤其是要替我说几句好话,这是至关重要的!”
“这倒比较好办。可是……”
“不那么好办,你听着:因为,若是我随你说,你肯定会把我捧上天,这反而无济于事……你告诉他,近来你发现,我愁眉不展,寝食难安,一天说不上一句话……”
“就这个!”佩兰纵声大笑起来,他的烟斗也随着笑声特别滑稽地晃动,“我永远不能当着沙维尼夫人的面说这个。你难道忘了吗?就在昨天晚上,弟兄们请咱们吃完饭,你差点儿要人抬着回来,真丢人!”
“不错,但不需对她说这个。能使她明白我爱着她就够了。那些炮制小说的人已经使女人们相信,一个男人要是能吃能喝,就不会闹相思病。”
“至于我,我可不知道有什么事能够使我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佩兰少校不无嘲讽地说。
“好吧,亲爱的佩兰,”沙托福尔边说边起身戴上帽子,同时整理了一下发卷,“就这样说定了,下星期四,我来接你。穿好皮鞋和长筒丝袜,全套礼服!别忘了狠说她丈夫的坏话,多说我的好话,拜托啦!”
说罢,他潇洒地甩着手杖走了,留下佩兰少校一个人在那里为刚收到的邀请伤脑筋,更为一定要穿长筒丝袜和全套礼服而大惑不解,并且心生不快。
四
有好几位被邀请的客人因故未能前来,使沙维尼夫人家里这餐晚宴显得有些冷清。沙托福尔坐在朱莉身旁,忙着照顾她,似以往那样殷勤和亲切。沙维尼骑马散步了一个早晨,此刻胃口大开,猛吃猛喝,连最严重的病人看见了也会产生强烈的食欲。佩兰少校和他挨在一起,不断给他倒酒,每当这位主人粗野地哈哈大笑的时候,少校也纵声大笑,差点儿连玻璃杯都震破。沙维尼一旦和军人凑在一起,便立即恢复了在团队时的快活和举止,而且,他在开玩笑方面,向来就没有做过文雅的选择。每当他说出一句失礼的俏皮话,他妻子就露出轻蔑冷漠的神情,同时转向沙托福尔,跟他低声说话,装作并没有听见她深恶痛绝的言谈。
下面是这对“模范夫妻”彼此彬彬有礼的例子。晚宴临近结束时,话题转到了歌剧,大家对好几个女舞蹈演员评头品足,其中一位某某小姐大家尤为欣赏。沙维尼称之为众花之魁,赞她有风度,有气派,而且落落大方。
几天以前,沙托福尔曾经带佩兰去看歌剧,这是佩兰有生以来仅有的一次,他对某某小姐记忆犹新。
“是不是那个穿粉红色舞衣、欢蹦乱跳像只小山羊般的小姑娘?……”他说道,“沙托福尔,你不是老对她的腿感兴趣吗?”
“好啊,你刚才谈她的腿!”沙维尼高声说道,“可是,你想过吗?假如你谈过了头,你就会得罪你的将军丁公爵了。你可要当心,兄弟!”
“我就不信他的醋劲儿会大到连别人用望远镜看那小妞的腿也不能容忍。”
“正好相反,因为他引以为荣,好像这双腿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专利。佩兰少校,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只会看马腿。”老军人谦逊而不无幽默地回答道。
“她的腿确实美极了,”沙维尼接着说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比她的腿更美的了,除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开始用嘲弄的神态轻捻自己的胡子,眼睛盯着妻子。妻子的脸倏地红到了肩膀。
“除了D 小姐的腿?”沙托福尔打断了他的话,提到另一位女舞蹈演员的名字。
“不是,”沙维尼以哈姆莱特式悲伤的语调回答道,“请你瞧瞧我妻子。”
朱莉气得满脸通红。她利剑一般向丈夫投去了一瞥,目光里混和着鄙视与愤怒。接着,她耐着性子,猛地向沙托福尔转过身来。“我们应该,”她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们应该好好研究一下《穆罕默德》的二重唱。它一定非常适合你的嗓门。”
沙维尼不是轻易泄气的人。“沙托福尔,”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过去我曾经想叫人将我说的那两条腿铸成模型,但人家说什么也不答应。”
沙托福尔听到这番狂妄的道白,心里特别兴奋,但表面上却佯装没听见,接着与沙维尼夫人谈《穆罕默德》。
“我说的这个人嘛,”丈夫毫不留情地接着说,“每当别人赞赏她这方面的优点时,就总让人觉得她很愤慨,其实,心里头并不生气。你相信吗?她还找过卖袜子的商人给她量尺寸哩……我的夫人,请你别见怪,我意思是说那商人是女的。我去布鲁塞尔的时候,随身带去由她亲手所写的有关买袜子的指示就足足有三大页。”但他枉自说了半天,朱莉早已决意不听,继续和沙托福尔谈话,还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妩媚地微笑,力图让沙托福尔认为,她只喜欢听他一个人说话。至于沙托福尔,则似乎全神贯注地谈《穆罕默德》,其实沙维尼那些放肆无礼的话,他一句都没漏掉。
吃罢晚饭,有人奏起音乐,沙维尼夫人和沙托福尔和着钢琴高歌一曲。钢琴一奏响,沙维尼就不见了。接着又来了好几位客人,但却毫不影响沙托福尔频频低声和朱莉谈话。告辞出来时,他对佩兰说,他这一晚并没有白过,事情很有进展,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佩兰觉得那无非是丈夫夸妻子的腿而已,因此,到了大街上,身边仅有沙托福尔的时候,他深信不疑地对沙托福尔说:“你怎忍心毁掉这么好的一个家庭呢?做丈夫的多爱他的娇妻啊!”
五
一个月以来,沙维尼处心积虑想当一名侍从贵族。可能大家会觉得不解,一个肥胖、懒惰、好逸恶劳的人竟会出此奇想,但他自己却觉得有十足的理由。他对朋友们说:“首先,我花很多钱去订包厢,让女人们看戏。如果我在宫廷里搞到份差事,我就可以一分钱也不花地想要多少包厢就有多少包厢。你们都清楚,有了包厢便意味着能得到什么。再则,我喜欢打猎,进了宫廷,就可以参加王室的狩猎。最后一点,现在我已经退役了,去参加公主的舞会不知道穿什么好。我不喜欢侯爵的礼服,侍从贵族的服饰对我特别合适。”因此,他提出申请,想叫妻子也替他申请。但他妻子虽然不乏有势力的朋友,却执拗地拒绝这样做。沙维尼由于曾经屡次为公爵效过力,而公爵在朝廷颇有权势,所以他期待公爵鼎力相助。他的朋友沙托福尔也认识一些有影响的人物,为他奔走不遗余力。显然假如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无疑也会有人为你这样效劳的。
有一个契机使沙维尼的事大有进展,尽管也许会给他造成特别不幸的后果。在一个首场演出的日子里,沙维尼夫人颇为不易地在歌剧院弄到了一个包厢。包厢一共有六个座位。她的丈夫经过她狠狠地责备之后,破例同意陪她去看。朱莉本来只想请沙托福尔,但觉得独自和他去看歌剧毕竟不合适,于是便逼着丈夫来看这场演出。
第一幕刚完,沙维尼便离开了包厢,抛下他妻子和他朋友单独在一起。最初,两个人都有点拘束,谁也不开口。朱莉是因为最近以来,每当独自面对沙托福尔就感到不好意思;而沙托福尔则因为另有打算,觉得要装出激动才能打动对方。他偷眼望了一下大堂,高兴地发现好几个熟人的望远镜都在瞄准他的包厢。想到不少朋友一定眼馋他的艳福,而且从各种迹象看,还会确信他的艳福远不止此,心里不禁产生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朱莉一连闻了好几次她的香匣和花束之后,终于向沙托福尔谈起炎热的天气、戏的内容和穿着打扮。沙托福尔虽然在听,却好像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仿佛有些坐立不安,看了看朱莉,又叹起气来。朱莉也逐渐感到烦躁。突然,沙托福尔失声喊道:
“现在已经不是骑士时代,真是太遗憾了!”“骑士时代!为何遗憾?”朱莉问道,“也许因为您穿中古时代的服装比较时髦吧?”
“您肯定以为我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沙托福尔的语调带着苦涩和伤感,“不,我之所以惋惜那个时代……是因为那时候,一个人只需有胆略……就有望得到……很多东西……总之,只要你能一刀将一个巨人劈成两段,便会赢得美人的青睐……瞧,您看见楼厅里那位大个子了么?我真希望您向我下令,去揪掉他的胡子,然后毫不见怪地允许我向您说短短的三个字。”
“您疯了!”朱莉忍不住叫了起来,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因为她已经猜出沙托福尔想说的那三个字。她赶紧把话岔开,“您看德·圣埃米娜夫人,那么大年纪还穿领口开得那么低的衣服,打扮得就像参加舞会似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您不愿听我说话,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察觉了……如果您真的要这样,我就不说话好了;可是……”他叹了口气又低声说了一句,“您已经明白了我的心迹……”
“不明白,真的,”朱莉冷冷地说道,“我丈夫去哪里了?”
这功夫,恰好有一位客人进来,使她如释重负。沙托福尔没有吭声。他面色苍白,似乎内心万分激动。客人离开以后,他对演出说了几点无足轻重的意见。两人许久都没有吭声。
第二幕快开始的时候,包厢的门开了,沙维尼走了回来。他领来了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美人头戴漂亮的粉红色羽毛。跟在沙维尼身后的是H 公爵。
“亲爱的,”沙维尼对妻子解释道,“我发现公爵和公爵夫人所在的包厢条件很差,而且是侧面,看不见布景。他们很赏光,愿意到咱们包厢里来。”
朱莉冷淡地欠了欠身,她不喜欢H 公爵。公爵与那位戴粉红色羽毛的夫人频频道歉,唯恐打扰了她。大家你推我让,喧嚷了好一阵子才坐了下来。沙托福尔趁乱凑到朱莉耳边,迅速地悄声对她说:
“看上帝份上,别坐在包厢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