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童年时:撒野 挨揍与饥渴阅读(1)

安徒生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但是王小波觉得,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们真的不需要想那么多,尘世的嚣嚣都无关紧要,因为在我们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内心必定是充满愉悦的。思维的乐趣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已经足够,正如维特根斯坦在临终时说的那样:“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用一生去写一首诗

王小波逝世已经十六年了,生前他无论如何都出版不了的书,在这十六年间一版再版,吸引了许多读者。他的粉丝不断地冒出来,他们对王小波的文学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天才和霹雳激赏不已,纷纷声称自己愿意做王小波的门下走狗,甚至有一位女作家调侃称,自己愿意做王小波门下的一头母驴。如果王小波到现在还没有去世,他简直可以去开一家小型动物园了。

王小波写杂文、写小说、也写诗歌,在生前他的杂文影响最大,随便写点期刊报纸就抢着要发表,编辑得到他的杂文无不欢天喜地,看过之后有时激动得甚至连觉都睡不着了,但是对于自己的杂文,王小波其实是很不欣赏的,写的时候也不用心,不会像小说一样精心地谋篇布局。对王小波来说,写杂文只是讲道理,他看到道理在哪里,就去讲一讲,讲完收工,不会再去修改润色。

王小波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小说,小说他是花费巨大心力去写的,写完之后还要不断地修改,往往文字让他感到满意了,他也还是不罢休,会花写原稿三到五倍的时间,把小说的情节全部打乱,重新组合。他考量着故事发展的无数种可能性,反复调动着每一个段落,直到找出一种最好的方式加以表述。

这样写小说简直就像在发神经病,从世俗的角度来讲,这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他再怎么用心写,他的稿费也不会多,更严峻的问题是他写的小说根本出版不了。王小波在做的完全是一件看不到收益的事情,他的朋友见他这么写小说,也觉得很不理解,但是王小波却依旧苦心孤诣乐此不疲,做着大家认为在发疯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唯一追求的就是希望写出卓越的作品来。

相比杂文和小说,王小波的诗歌作品少得可怜,我们只能找到寥寥几句,并且还是穿插在小说中的,但这其中却已经有闪光之处了。在他的小说《绿毛水怪》里,形容夜色中的水银灯光,他写道:“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形容主人公走在人行道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他写道:“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这是多么美的描述!

王小波喜欢诗,虽然他很少写诗,但是他却把自己称为行吟诗人。事实上,王小波是把他的一生当作一首诗来写的,智慧、自由、有趣是这首诗的主题。这首诗只写一遍,并且无从修改,但是读之却让我们神往。王小波曾说过,好的诗就像星星,他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他希望自己能够发光,驱散黑暗和恐惧。现在我们可以说,他成功了,他的一生就是一首闪烁着夺目光辉的诗。

荒诞的是生活本身

王小波出生于1952年5月13日,北京人,他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在家里的男孩子中,王小波排行第二,所以小说里他常把自己叫作王二。王小波似乎懒得去想主人公名字,一部中篇小说集《黄金时代》,里面的主人公全叫王二,后来在《白银时代》里,他的舅舅也叫王二,以至于现在有不少读者就用王二来代指王小波。

王小波的父亲名叫王方名,是一个四川老地下党员,一个逻辑学家。王方名本身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在学校里的时候,组织过各种社团,很多工作往往都是由他主持的。王方名后来没有读大学,因一腔爱国热情,他投身于革命事业了,但是他自学成材,最终成为大学教授、著名逻辑学家。

受限于当时严酷的客观条件,尽管王方名对学术充满了热爱,却并没有从中体会到任何乐趣。在老年时,他对王小波说,他一生的学术经历,就如一部恐怖电影。王方名曾有志写出一部“人类思维史”的皇皇巨著,后来却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把厚达34厘米的手稿付之一炬,让人感到十分痛心和惋惜!

王小波偶尔会在作品里面提到他的父亲,在小说和杂文中都有写到。在王小波的笔下,父亲的形象并不好,通常他是以一个暴君的姿态出现的,写来写去情节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王小波暴揍一顿。王小波不挨揍,父亲是不会出现的,但是只要王小波一挨揍,他就立马出现了。王小波小时候没少挨他父亲打,在书里面他曾写道,父亲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得离了地,以至于他到医院看耳朵的时候,那医生惊叹说,这根本就不是耳朵,是起重机的吊钩!

看到这样的情节,我们总以为是荒诞的、夸张的,却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是真的。在现实生活中,王小波的耳朵真的曾经被他父亲拉得成了吊钩。有一次他去理发的时候,理发师见到他的耳朵,就是这样感叹的。同样,王小波小说里面的很多情节,看似荒诞,其实也是真的。那跳楼的贺先生、司机班的凤师傅,甚至是被一脚踢成龟头血肿以至于贴出大字报一论再论的李先生,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故,都是真的。他的故事并不荒诞,荒诞的是那时候的生活本身!

在《黄金时代》的后记里面,王小波写道:“20世纪初,有一位印象派画家画了一批伦敦的风景画,在伦敦展出,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他的画作之中,天空是红色的。有人认为,他这是在故意标新立异,但当他们走出画廊,抬头看天时,发现因为污染,天空的确呈现出一片砖红色!”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当它以故事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总以为故事是荒诞的,却没有发现,生活原本就是荒诞的,只不过一直被我们忽略了而已。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

王小波的母亲名叫宋华,胶东半岛烟台牟平县(现牟平区)人,国家教委干部。在十几岁的时候,她的家乡就被日军占领了,小小年纪的她在那时就加入了共产党和八路军,天天背着一杆日本三八式步枪和四颗手榴弹。当时她上过小学,还有些文化,成了妇救会会长,到处作宣传,以至于日本人和汉奸全在抓她,但是都没抓住。后来她到胶东抗大学习,在那里认识了王小波的父亲王方名。

据王小波的姐姐王小芹回忆,宋华非常节俭,在教育部大院里面,她的节俭是出了名的。这一点王小芹的体会是非常深刻的,她妈妈还逼她写过节约用水的心得呢。在家里面,每次晚餐只要是宋华操手,那么菜式永远是相同的,就是一锅水,然后把饭和菜全倒进去,煮熟即可。

要知道,王小波对做菜的要求是很高的,常抱怨菜里面有花生油味、酱油味什么的,因此很多普通食品他都不爱吃,吃他妈妈做的菜简直是要他的命。不过在这件事上,王小波和他姐姐王小芹早就已经鸣金收兵,放弃斗争了。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曾说,他们在文学方面的爱好和才能,大多是受他父亲的影响,他母亲是非常现实的,不会有那么多的空想,不会幻想什么东西。当初王小波主动辞去人民大学教职,打算做一名自由撰稿人的时候,他妈妈就不太同意,觉得凭微薄的稿费难以维持生活,并且还会担风险。

王小波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作这条路,他从来不太听话,尽管妈妈的话和李银河的话他会听,但是在选择写作这件事上,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想法。意大利独立纪录片制作人安德烈来中国的时候,曾采访过王小波,问他:“要成为一个作家,得具备什么样的因素?”王小波回答说:“维持生活。”

王小波觉得,在中国,做一个作家,应该能够维持生活,换句话说,就是能养活自己。然而他的做法似乎与他的说法矛盾,任教于人民大学,才能养活自己,选择写作并不能养活自己,只能饿死自己。王小波的确后来遭遇了这个问题,由于他写的书在当时一点都不热门,所以非但挣不了钱,有时候还要倒贴一点钱进去。由此王小波感慨地说:“所谓严肃作家的‘严肃’二字,就该作此理解。”这也就是说,严肃作家们多半潦倒度日。

但是,王小波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作,因为他热爱写作,他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所以他要去写作。因为热爱和自信,他就断去了自己的后路,很多人对此仍旧是难以理解的,不过,也有很多人懂得他。王小波曾多次在小说中写到过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们,一种是他们。王小波在写作之路上所作出的选择,其实正是“我们”和“他们”的分水岭。

缺钙的“福相”

王小波出生的时候正值“三反”期间。在他出生的三个月前,父亲王方名惨遭大难,被打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据前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李新回忆,这件事是这样的:当时高教部党组织号召大家给领导提意见,而且要党员带头,起模范作用。王方名响应号召,给领导提了许多意见,其中有不少意见还比较尖锐,结果因此触怒了领导,中箭落马,连党籍都被开除了。

这一遭遇给王方名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王小波的妈妈宋华也因此整天以泪洗面。后来王小波出生之后,父母就给他取名为“小波”,一来是记录这一历史事件;二来是寄托希望与信心;三来是鼓励自己要在革命的长河中顶住各种风浪,把大风大浪化成小波小浪。

但王小波的一生并不顺利,因为胎儿受母亲情绪的影响,出生之后他就表现出了一些先天不足的症状,身体一直都不好。他长了一个大头,姥姥说,这是福相,其实这不是福相,这是缺钙。三四岁的时候王小波就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软骨症,吃钙片一直吃到上小学为止。后来他长到了一米八四,刘心武形容他粗黑茁壮,像梁山好汉,其实这可能是钙片吃出来的。

一开始的时候,缺钙导致王小波骨质异常柔软,还长出了缺钙儿典型的桶状胸,胸腔下部的肋骨往外翻出了很多,这使他的肺得到了巨大的生长空间,以至于肺活量惊人。

1978年人民大学新生体检,他的肺活量在全校两千人里面排名第一,可以长吼一分钟不换气。这件事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讲到过,王小波自己也提到过。王小波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谓无人能敌,直到后来,他的邻居整日卡拉OK唱到半夜,他才叹服,说自己在嚎叫方面对他的邻居是五体投地了。

有人说,王小波的童年,就像是荒野上的一棵小草。荒野上的小草,要不断与严寒酷暑斗争,与狂风暴雨斗争,要经受各种各样残酷的磨炼,才能求得生存。王小波的童年正是如此,他经受了许许多多的磨难,不仅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客观环境也非常严酷。他还常常遭遇到意外,帮同学采桑叶的时候把脚腕摔断了,在“大炼钢”时期摔破了手。可以说,他的童年,过得很不容易。

吃猪食和练身体

王小波七八岁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报纸上天天登文章说,粮食产量屡创新高。一开始说的是亩产几千斤,后来达到了上万斤,再后来甚至说达到了30万斤!

在当时,确实有不少人相信粮食的产量有这么高,不过现实是大家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王小波家还算是书香门第,家中的收入也不算低,但是吃的东西却非常差,他们甚至吃起了白薯藤。这种东西原本是用来喂猪的,现在却成了他们的口粮。这在那时候已经很好了,有的地方连这种猪食都没有,只能吃树根和草皮。

一直到了中年,王小波还对这些事还记忆犹新,在杂文中多次提及。说起自己的经历时,王小波说,饥饿能使小孩子变成白蚁。在当时他自己就变成了一只白蚁,上小学的时候,他常常把自己学习用品给吃了。只有那根笔芯他没有吃,一来是他还要用那支笔,二来是笔芯的成分是铅,吃下去要中毒。

在困难时期之前,一大帮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发生打架事件。为了增强自己的武力,他们还整日锻炼。到了后来,他们不再打架了,因为大家都饿成一团,谁也没有力气打了。

即便到了那种地步,当时还是有不少人相信亩产30万斤粮食这种事,因为当时一些科学家也这么说,谁也没怀疑那是假的。倒是王小波的姥姥,一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对亩产30万斤粮食的说法抵死不信。

在当时,王小波和他的哥哥王小平都认为,姥姥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时隔多年以后,他们发现他们的姥姥才是智者。因此,王小波进一步确信,凡不可信的东西就不信,比如他姥姥对待亩产30万斤粮食的态度,那就叫有理性。假使我们说话要守信义,办事要有始有终,那么健全的理性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