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是官员聘用的助理人员,却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属。准确地说,两者是主人与宾客的关系,而不是主人与随从的关系。师爷的职业道德中没有“唯主是从”这一条,恰恰相反,汪辉祖认为做师爷的应该公事公言,不当掺杂私心,更不能曲意逢迎幕主的私欲。
汪辉祖从幕多年,大多在州县官府就馆。州县官员是大清最基层的行政干部,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朝廷的司法断狱是否公平,钱粮征收是否合理,主要看州县官员的作为。而州县官员往往依赖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处理这些基本公务,特别是主持刑狱之事的刑名师爷,稍有错判就可能造成人命关天的冤案。
尽管走上了“以幕养学”的道路,但汪辉祖并没有因此成为衣食囚徒,而是致力于协助幕主平冤纠讹。每回查案,无不上依大清律例,下顺人情义理。有些腐败的幕主可能会以权谋私,要求刑名师爷利用律法漏洞罗织罪名、屈打成招,但汪辉祖始终坚持引经决狱、公平执法。在他看来,一个有职业操守的师爷必然会与利欲熏心的主官产生龃龉。
合则留,不合则去。留则同舟共济,鼎力相助;去则好自为之,求个问心无愧。这是儒家孔孟先师的做法,也是汪辉祖的信条。
从理想的角度说,幕主若是不能采纳师爷的忠直之言,也就失去了辅佐的价值;从现实的角度说,幕主私欲太重,势必会贪赃枉法。作为有良心的读书人,师爷不应该助纣为虐,更要当心惹火烧身。
当然,汪辉祖也不主张师爷动辄请辞。
主官和师爷在工作中碰到摩擦是常见的事。一言不合就出走,既没风度,也难成大事。该如何做呢?汪辉祖的建议是:遇到主官出现明显差错或判罚不公时,师爷应该据理力争,倘若反复谏言不被采纳,就可以“不合而去”了;如果只是在无关大是大非的日常事务上意见相左,就算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必太过计较,求同存异,继续保持合作关系即可。
由于师爷隐于幕后的职业特征,致使其功业大小往往与幕主的政绩直接挂钩。幕主是个贤能的清官,师爷也自然能成为官场中受人尊敬的“名幕”先生;要是幕主不贤能,那么师爷肯定会牵连受累。这就是为什么汪辉祖极力倡导“就馆宜慎,不合则去”的道理。
此外,官员的俸禄来自民众上缴的赋税,而师爷的脩金是官员从俸禄中划拨的,从经济的角度看,两者构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故而,贪官与恶幕沆瀣一气、鱼肉百姓之事,在乾隆朝后期屡见不鲜。汪辉祖亲历了乾隆朝吏治由清明到衰败的全过程,他痛恨那些为了脩金而坐视赃官虐民的幕友。
为了实现自己的职业理想,汪辉祖一面选择贤吏为自己的幕主,精心辅佐他,一面参与科举考试,争取让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州县主官,以便为整肃大清吏治尽一份绵薄之力。难能可贵的是,无论扮演哪种角色,他那颗赤诚之心永远不动摇,可以说,这才是大清一秘汪辉祖备受时人推崇的根本原因。
三、尽心事主,做事办案勿分畛域
选定一位贤吏做幕主之后,师爷的就馆生涯也就正式开始了。师爷佐治幕主,应当以什么为本?在汪辉祖眼中,“尽心事主”是为幕之本。如果连这一条都做不到,就不要来侮辱“幕友”这一关系到大清政治正常运转的职业。
“慎重就馆”是为了避免遭遇品行不端且缺乏发展前途的幕主,“不合则去”是为了避免被刚愎自用或贪赃枉法的幕主牵连。然而,一旦选定了效力对象,师爷就应该尽心尽责地辅佐幕主,这是从幕人员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说:“士人不得以身出治,而佐人为治,势非得已。然岁脩所入,实分官俸,亦在官之禄也。食人之食而谋之不忠,天岂有以福之?且官与幕客,非尽乡里之戚,非有亲故之欢,厚廪而宾礼之,什佰于乡里亲故,谓职守之所系,倚为左右手也。而视其主人之休戚,漠然无所与于其心,纵无天谴,其免人谪乎?故佐治以尽心为本。”
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是:幕友的脩金是从幕主的官俸中分出来的,拿人家的薪水,就要忠于人家的事业。幕友是幕主的左膀右臂,二者理应休戚与共,不尽心尽力工作的话,就算老天不惩罚,也难免遭人贬谪。所以说,幕友佐治当以尽心事主为根本。
汪祖辉提倡“尽心事主”的理念,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挽救当时幕道衰落的社会风气。
前面说过,清朝的地方行政实际上被师爷、胥吏、随从三类人所把持,受聘于幕主的师爷,同时履行监督胥吏们的职能。可是随着乾隆朝后期吏治走向腐败,师爷、主官、胥吏往往勾结在一起,欺上瞒下,无恶不作。幕学贬值,幕风日下,幕道已衰。为幕三十余年的汪辉祖对此痛心不已,他在《学治臆说》中追忆往昔,大发感慨:“为之主者敬事惟命,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偶有一二不自重之人,群焉指目而讪笑之,未有唯阿从事者。至余三十七八时犹然,已而稍稍委蛇,又数年,以守正为迂阔矣。江河日下,砥柱为难。甚至苞苴关说,狼狈党援,端方之操,什无二三。”
当初汪祖辉从幕之时,官场风气还没坏。大家都很敬业很讲原则,没有人阿谀奉承自己的幕主,偶尔有一两位不自重的幕友,也会被同行耻笑。但是到了后面,官风已经变坏,恪守正道的幕友反而沦为少数派,被众人嘲讽为迂阔不知变通之人。渐渐的,操行端方的师爷已经不足十分之二三。
“幕道难矣!”汪辉祖由衷感叹道。幕道之难,一在精通律例、钱谷等专业技能,二在能坚持佐治之人所应有的职业操守。
嘉庆元年(1796年),汪辉祖一生最尊重的知交师友,东阁大学士王杰说:“今日幕道日非,恐不能造就人才。”这也是汪辉祖毕生研究并推广幕道的重要原因。
乾隆嘉庆年间的幕道衰落,主要表现为三点:
其一,师爷们做事缺少责任感,工作不尽心。
其二,贪污受贿,阿谀奉承,与主官同流合污。
其三,专业技能素养大大下降,才力不足以理政治民。
汪辉祖在《梦痕录余》一书中指出:“近见入幕者,不必衡品,不必课学,律义可不解,例文可不读……累官累民,动辄流毒。论者或疑其有欲,余独愍其无知。”
官府对入幕之人的考核松弛,导致许多刑名师爷的业务水平太差。由于科举只考儒家学问,与刑名关系最大的法家学说往往被科举出身的官员丢弃一旁。大清的司法水平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审案官员聘请的师爷所具备的能力,假如连刑名师爷都对大清律例判词不熟悉,那地方司法差不多要完蛋了。
汪辉祖认为,师爷业务能力差的根本原因,在于不能“尽心”。他在《佐治药言》中指出:“心尽于事必竭所知所能,权宜重轻,顾此虑彼,挽救其已著,消弭于未然,如后之检更、省事、息讼、求生、体察俗情、随几杜弊诸条皆是也。首揭尽心二字,乃此书之大纲,吾道之实济。”
只有尽心事主的人,才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本领,想幕主之所想,急官府之所急。只有具备高度的责任感,幕友才会认真研读大清律例,仔细审查每一个案件,时刻注意提醒幕主不要出错。倘若为幕不尽心的话,师爷肚子里再有学问,也只会荒疏政务,既会使百姓蒙冤受屈,又会让幕主遭到台谏弹劾。佐治之人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此。
尽心事主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在办事时勿分畛域。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这样说:“州县幕友其名有五,曰刑名,曰钱谷,曰书记,曰挂号,曰征比……直须以官事为己事,无分畛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后可。”
按照职能划分,州县的师爷通常有五大类。一是刑名师爷,二是钱谷师爷,三是书记师爷,四是挂号师爷,五是征比师爷。其中最重要的是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由于分工不同,所以各类师爷难免会产生一些本位主义思想。只管自己眼前一片,完全不理会其他的官事。
就实而论,畛域之见(本位主义)是官僚政治的一大弊病。各部门以职能分工不同为借口,相互踢皮球。结果官府的职能形同虚设,官吏们沦为混吃等死的寄生虫。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有这样的言论:“盖宅门以内,职分两项,而宅门以外,官止一人。”虽然在内部,政府各部门是有分工的,但在对外时,政府是一个整体。一个人的谋略再高明,也抵不过两个人加起来的智慧。假如以事不关己为由,坐视隐患变大,或者以自己专司为由,拒绝接受旁人的任何意见,都不是奉公敬业的行为。
汪辉祖非常反对这种工作态度,他认为办事“无分畛域”才是正确的为幕之道。把官府公事当成自己的事,不要抱有畛域之见。发现问题就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主官乃至整个衙门分忧解难,佐治之人,理当如此。
汪辉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最初从事幕业的动机是“以幕养学”,但入幕后,他的主要目标转变为尽心辅佐贤吏,维护一方司法公正。从事幕业三十余年,汪辉祖断案无数,甚至曾经因为据理力争而被幕友们排挤,但他自始至终秉承尽心的原则,做事不分畛域。
也正因为如此,汪辉祖才能成为一代名幕。每次辞别旧幕主,都会马上受到各地方官府的热情邀请。坚持原则的人有时候比较孤独,但这份宝贵的职业操守,恰恰提升了他的核心竞争力,从而使他赢得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汪辉祖的经历雄辩地证明了其幕学思想的价值。
如果发现分外之事存在问题,可能影响整个大局,那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身为局外之人,说话不能颐指气使,不可让人颜面尽失,否则不但起不到提建议的效果,反而会与人结仇。
“行贵方,智贵圆。”汪辉祖在力倡“尽心事主”和“做事勿分畛域”的同时,也提出了妥善进言的具体策略。他在《佐治药言》中说:“特舍己从人其权在我。而以局外之人效千虑之得,则或宜委婉或宜径直,须视当局者之性情而善用之。否则贤智先人,转易激成乖刺耳。此是忠告善道之法。人情喜曲恶直,总以委婉为佳。”
师爷应当根据当局者的性情特点来调整谈话方式。有时委婉的方式比较妥当,有时应该直截了当,但要记住自己是给他人提忠告,而不是为了嘲讽刺激对方。根据人之常情,汪辉祖认为谏言还是以委婉的方式为妙。
四、忠言直谏,报德莫如尽言
做事勿分畛域,知无不言。尽心事主,言无不尽。在汪辉祖的幕学思想中,“尽言”与“尽心”是一体的,唯尽心者能尽言,唯尽言者可称尽心。
需要注意的是,汪辉祖的“尽心”说,绝不是那种通过揣摩主人心意而投其所好的钻营之术。他并不主张师爷绝对服从幕主的意志,否则,师爷和仆从没什么两样。师爷既是幕主的助理,也是座上宾客。幕主待师爷以厚礼,师爷事幕主以忠敬,这种互动关系才符合汪辉祖的自我定位。
自古以来,忠言直谏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
针对这一点,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说:“尽心云者,非构主人之意而左右之也。凡居官者,其至亲骨肉未必尽明事理,而从仆胥吏类皆颐指气使,无论利害所关,若辈不能进言,即有效忠者,或能言之,而人微言轻,必不能劝其倾听。甚且逢彼之怒,谴责随之。”
做官的人大多有官脾气,对仆从和胥吏往往颐指气使,而且他们未必都明白事理,让其他人很难直言进谏。身份卑微之人可能忠心耿耿,也愿意直言进谏,奈何人微言轻,忠告未必进得了为官者的耳朵,若是碰上官员心情不好时,更会遭到一阵斥责。而师爷由于身份地位特殊,往往最受幕主信赖,也最利于向幕主进谏。
汪辉祖说:“惟幕友居宾师之分,其事之委折既了然于心、复礼与相抗,可以剀切陈词,能辩论明确,自有导源回澜之力。放必尽心之,欲言而后为能尽其心。”
师爷是幕主的座上宾,还同时扮演着业务指导老师的角色,这使得师爷能在礼仪上与主官分庭抗礼。由于具体操持政务,师爷往往最清楚争议的来龙去脉和是非曲直,他们提出的意见,幕主不能不认真听取。而且只要道理讲得通透,幕主就会被说服,改变之前的错误决定。由此可见,师爷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只要他们尽心敬业,就能为幕主弥补各种潜在的过失和错漏。
在汪辉祖看来,师爷和主官的关系首先是一种利益关系。师爷从主官那里获得脩金养家糊口,主官则借助师爷的才干来建功立业,双方可谓互惠互利,共创功名。但是,师爷和主官又不仅仅存在利益关系,双方在互利的基础上,还以道义结交,视彼此为同心同德的合作伙伴。
从幕的师爷往往是科举不第的读书人,朝廷命官聘用他们为幕友,一方面解决了其经济困难,另一方面也给予了他们较高的礼遇。换言之,主官在经济上与精神上都对师爷有着“知遇之恩”。
如何回报这份“知遇之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师爷从此唯幕主马首是瞻,奉行愚忠的理念,幕主干非法勾当,师爷也甘做帮凶。汪辉祖把这种人视为幕业败类。
“报德莫如尽言”,这是汪辉祖的信条。不因忠人之事而泯灭是非曲直,反而以幕友的身份建议幕主恪守人间正道,汪辉祖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
怎样才称得上是“尽言”?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给出了一个定义:“如遇地方有利,当兴,有弊,当革,刑罚不平,催征苛急,与夫弭盗、救荒、劝学、除暴皆须通盘熟筹,忠告善适,傅见诸施行为,一方作福。此之谓能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