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心为治本(3)

虽然在汪辉祖看来,勤俭节约是治家的正道,但并非所有的幕友都这样认为。

汪辉祖辅佐过多位幕主,大部分同事都是不知俭用范家的享乐主义者。他们的脩金未必比汪辉祖高多少,却效法豪富的奢靡生活,肆意挥霍钱财,经常炫耀自己买下的裘衣和良马。更有不懂洁身自好的人,招养优童,猥狎娼妓,放纵淫乐。他们越是摆出挥金如土的富豪做派,就越是偏离寒门士子的本色。

吃一次豪华酒席,光是打赏小费就要花掉好几两银子。而汪辉祖最初在松江金山县做书启师爷时,一年的脩金为三十六两银子。你看,吃一次豪华酒席,就抵得上县政府书启师爷一两个月的工资。若是隔三差五地高消费,很快就会把钱花光的。

让汪辉祖非常鄙夷的是,那些乱花银子享乐的幕友对自己家人反而非常抠门。吃喝玩乐之后,才把剩下的钱用于供应家人生活。特别是那种花天酒地的人,家里往往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对家人的生活置若罔闻,可谓无情无义。这样德行败坏的家伙,又怎能不被熟知底细的故交鄙视呢?

也许有人会说私生活是个人自由,与公事无关。但汪辉祖久处公门,对此另有看法。

他在《佐治药言》中严肃地指出:“当其得意之时,业为职者所鄙。或一朝失馆,典质不足,继以称贷,负累既重,受恩渐多。得馆之后,情牵势绊,欲洁其守,终难自主,习与性成,身败名裂。故吾辈丧检,非尽本怀;欲葆吾真,先宜崇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是难之又难。人一旦过惯了奢华的生活,就会食髓知味,难以抽身。当经济收入不足以维持奢靡时,他们不会省吃俭用,反而会选择靠着典当抵押过日子。假如家里穷到连能够典当的东西都没有了,他们就只能靠借债度日。长此以往,重债压身,同时接受他人的恩惠也越来越多。

这种人在幕府找到工作后,必然被人情牵累。债主会挟恩要求回报,迫使他们以权谋私。到那个时候,他们就算想痛改前非,坚持操守,也早已无能为力了。且不说长期的恶习难以纠正,就算能纠正,也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

根据汪辉祖的总结,奢侈作风至少有两大害处:

其一,奢靡的家风背离了儒门士子应有的为人准则,少不了被亲友们鄙夷。

其二,一旦失去经济来源,就不得不以借债典当度日。债务像滚雪球一样增多,他人的恩惠也累积如山。假如有朝一日重新被聘为师爷,不免碍于人情世故,难以据实断事、秉公执法。

于私受制于人、遭人唾弃,于公不能坚持原则、施展抱负。

汪辉祖认为人的悲剧源于平时生活的不检点。若想保持自己的真实本色,挺直腰板做人,必须发扬勤俭节约的家风。他在《佐治药言》中说:“古人云:人之于财,常患其来处少,而不知其病在去处多。每见小席脩微,尚堪仰事俯畜,而千金大多幕,反多支纳。甚或有困窘败检者,正患去处之病耳,故欲洁和必先俭用,合下条看。”

理财持家无非是把握好开源与节流两关。汪辉祖发现那些脩金不高的师爷足以养活父母妻子,反倒是脩金上千的大牌师爷因支出过多而陷于困窘。他由衷感慨道,读书人若是自己不保持节俭,就不足以做全家的表率。

汪辉祖还在《佐治药言》中说:“身自不俭,断不能范家。家之不俭,必至于累身,寒士课徒,数月之脩少止数金,多亦不过数十金,家之人,目其艰,是以节啬。相佐游幕之土,月脩或至数十金,积数月寄归,则为数较多,家之人以其得之易也,其初不甚爱惜,其后或至浪费,得馆仅足以济失馆,必至于亏,谚所谓搁笔穷也,故必使家之人皆知来处不易,而后可以相率于俭,彼不自爱者,其来更易,故其耗更速,非惟人事,盖天道矣。”

在儒家理念中,修身是齐家的基础,齐家是读书人最初级的功业。假如自己都奢靡享乐,根本不可能让家人学会勤俭节约。家庭生活若不节俭,最终会累及到自身。

没有背景的穷书生办学馆教学生,几个月辛苦下来也不过能挣几两银子,最多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家人目睹赚钱之艰辛,所以在平时花费时也就特别省吃俭用。

而那些在幕府佐治的读书人,收入状况比教书之人要好得多。每月的脩金就能达到几十两,积累几个月,寄回家的钱财也就比较多了。家人只知道来钱多,却不知这钱赚得辛苦,所以用起来没有节制,铺张浪费。到头来,幕友在府中的劳动收入基本上都被家人花光了,甚至可能会陷入亏损。这正如俗话所说的“放下笔就穷”(搁笔穷)。

因此,必须让全家所有成员都明白挣钱的艰辛。唯有如此,家里人才能领悟到勤俭持家的重要性。那些不懂勤俭节约的人,钱来得容易,去得更轻松,不光是个人咎由自取,大概也符合上天的法则吧!

需要指出的是,汪辉祖提倡的节俭与吝啬有很大区别。他在《双节堂庸训》中说:“俭,美德也。俗以吝啬当之,误矣。省所当省曰俭;不宜省而省,谓之吝啬。顾吝与啬又有辨。《道德经》‘治人事天莫若啬’注云,‘啬者,有余不尽用之意。吝,则鄙矣。’俭之为弊,虽或流于吝,然与其奢也,宁俭。治家者不可不知。”

该节约的地方节约,这叫作节俭。不该省钱的也省钱,这叫作吝啬。“吝”与“啬”也有区别。啬是指有节余而不用完;吝则是真正的抠门。节俭若是超过必要的度,就会沦为“吝”。不过,汪辉祖认为不能因此而否定节俭。

由于终身保持俭用的习惯,汪辉祖的家道渐渐殷实起来。他从幕多年,不乱花一文钱,虽未发大财,积蓄却也足够养活全家,甚至为族人慷慨解囊。汪氏族人中,凡是绝后之人,汪辉祖都出资为其购买基地。嘉庆皇帝于即位元年(1796年)颁布恩诏,命地方推荐“孝廉方正”。萧山乡绅十余人上书举荐汪辉祖为“孝廉方正”,罗列了其十四项德行,其中就包括“关爱亲族”。

在清朝,只有新君登基之时才会举孝廉方正,由此可见,这是清代士人莫大的荣誉。当时的萧山县令方于泗、绍兴知府高三畏、浙江督学阮元等人都表示赞同。此事本已是板上钉钉,然而,汪辉祖出于种种考虑,还是婉拒了众乡亲的好意。尽管如此,他的高风亮节依然让萧山县官民引以为傲。

俭用足以范家,此言诚不欺也。

五、广交游而不滥交游

人际关系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特别是在现代职场中,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往往被视为员工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对于从幕之人来说,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不亚于肚子里的学问。人脉不通,就馆困难。这是所有幕友的共识。事实上,想做师爷这一行并不容易,第一道坎就是幕业人脉。

就算你不认识汪辉祖,最起码也应该听说过“绍兴师爷”。纵观清代幕业,做师爷的未必全是绍兴人,但“无绍不成幕”的民谚足以说明绍兴人对这一特殊行业的强大主宰力。其实早在明朝,绍兴人就以精通幕学而闻名于朝廷的六部各院。幕学多由世家传承或以师带徒的方式延续,绍兴同乡自然有机会获得冠绝诸省的幕学技能。绍兴人还特别讲究同乡帮衬,通过拉帮结派几乎把其他地方的读书人排挤出了幕业。由此可见,“绍兴师爷”之威名正是来自于同乡交游、相互帮衬。说得不雅一些就是地域小圈子扎堆。

作为绍兴师爷中的第一流人物,汪辉祖也很清楚交游对打通人脉的好处。若能得到绍兴老乡会的推荐,读书人就有更多的就馆机会。然而,他在主张“广交游”的同时,还主张“慎交游”。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说:“ 广交游,通声气,亦觅馆一法。然大不可恃。得一知己,可以不憾。同心之友,何能易得。往往交太滥,致有不能自立之势,又不若轻便自守者转得自全。且善善恶恶直道在人,苟律已无愧,即素不相识之人,亦未尝不为引荐,况交多则费多,力亦恐有不暇给乎。交而曰慎,择损益也,滥交不惟多费,且恐或累声名。”

广交朋友,互通声气,这也是读书人寻找就馆机会的一种常见手段。但是,汪辉祖说此法不一定都可靠。

人生得一知己,就可以无憾了。然而志趣相投、同心同德的益友,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呢?可如果交友太过泛滥,致使自己无法独立自主,倒不如做个固执己见、闭塞于一个小圈子的人,这样反而更能保全自己。

世间万事,过犹不及。古人非常重视交友之道。什么样的朋友可以结交,什么样的朋友该绝交,都有一套完整的经验。例如南华真人庄周有言:“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礼记·表记》中也有这样的言论:“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

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时保留各自的生活空间,需要帮助的时候则仗义出手。表面上看起来关系疏远,实际上情义深厚。而小人整天黏在一起,看起来亲密无间,但一碰到事情就作鸟兽散。所以,古人推崇“淡以亲”的“君子之交”,而不赞成那种只求表面亲切的立足于利害计较的人际关系。

从幕之人广交游,通声气,是为了寻找一份好差事,带有强烈的功利主义色彩。而汪辉祖则更倾向于交几个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其他人脉没必要过多扩展。与其因交游太滥而失去了自己的人格独立性,不如“孤僻”一点,保持自己的本色不受干扰。

对于如何与他人搞好关系,汪辉祖也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律己立品,行善积德,自然讨人喜欢,自然有人愿意帮助你。

除了少数三观不正者,绝大多数人都喜欢善良之辈,厌恶奸恶之徒。按照天道轮回的原理,做好人有好报,做恶人有恶报。选择做善人还是做恶人,全凭一己之念。假如平时严于律己,不做亏心事,那么就算是素不相识的路人遇见了你,又何尝不想引荐你入馆呢?

积善之人,自有人助。光是广交游而不做善事,那么知名度虽然高,他人却未必会愿意举荐你入馆做师爷。绍兴老乡会重视乡谊不假,却也不会随便向官场举荐没有操守的同乡,以免连累整个绍兴幕友群体。所以说,广交游不如结善缘。

况且,按照上述的俭用原则,应当尽量少把工资花在无谓的人际应酬上。读书人交游越多,应酬所花费的钱财也越多。每个人的时间和钱财都有限,恐怕无力承担过多的交游吧!花费多了,自己家负担重;花费少了,别人又会说你不够朋友。所以说,交游应当慎重,千万要选择合适的人作为结交对象。滥交朋友不光花钱如流水,恐怕还会令自己落得个不好的名声。如此一来,反而不能打通人脉,顺利就馆。

就馆之后,是否应该多和官场同僚结为死党呢?不,汪辉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甚至也不主张攀龙附凤、巴结上司。

他在《佐治药言》中说:“登高之呼,其响四应。吾辈声名所系,原不能不藉当道诸公齿牙奖借。然彼有相赏之实,自能说项。如攀援依附,事终无补,非必其人自挟资自大也,即甚虚怀下士而公务殷繁,势不能悬榻倒履,司阍者又多不能仰体主人之意,怀利投谒,徒为若辈轻薄,甚无谓也……总之彼须用我,自能求我,我若求彼,转归无用,故吾道以自立为主。自立是敦品励学,求其在我。”

如果站在高处振臂一呼,响应你的人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些达官贵人好比是高台,只要给师爷点个赞,师爷在官场上的声誉就会顿时响亮起来。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幕友极力依附幕主的根本原因。

汪辉祖认为理是如此,但却没必要这么做。他更相信勤勉刻苦才是最好的升迁之道,攀龙附凤反而不好。

假如你的实际表现能与权贵之人的赞誉相符合,自然能在政坛得到更好的名声。若是直接去攀援依附这些权贵之人,实际上对自己帮助不太多。

此话怎讲?身份显贵之人大多眼高过顶,目中无人,他们往往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比较蔑视。当然,也有不因身份尊贵而托大的有识之士。不过,官府公务繁忙得很,纵然招聘了几个幕僚辅佐,工作依然很紧张。即使他们的确有礼贤下士的情怀,也会因为太忙而没法抽时间接见士子。

春秋战国时期处处弥漫着“敬士”之风,一个外邦来的寒门士子可以直接向国君或权臣游说献策,看门的仆役大都会通报主君。游说者的运气好的话,可以被拜为客卿,运气坏的也能得一笔路费赞助。

但大清朝不是春秋战国,寒门士子想要游说显贵,他们的仆役门人未必能放行。这些仆役大多不能体察主人的敬贤礼士之心,生就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那些读书人带着名片请求拜见主人时,往往遭到这些宵小之辈的轻薄与羞辱。

在汪辉祖看来,读书人拿着名片四处求人收留,实在是有失水准的无谓之举。他认为:那些头面人物真打算用人时,自然会来邀请我们;我们若是主动拜见,反而容易做无用功。由此可见,汪辉祖的处世之道以自立为主,巴结朋党、攀龙附凤绝非他的作风。

历史证明,脾气耿直的汪辉祖没有在官场受阻,反而越混越受欢迎。一方面,他的业务能力实在是出类拔萃,特别是做刑名师爷时,审案明察秋毫,论罪兼顾情理法;另一方面,汪辉祖洁身自好,律己立品,始终保持极高的诚信度与人格独立性。当时许多从幕之人以钻营求发达,以攀龙附凤为能事,这让以自立为本的汪辉祖在口碑与才能上可谓鹤立鸡群,自然比那些滥交游的攀附者更能进入朝廷大官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