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只是一时的轻率任性,’萨哈西妠已经在埋怨他的心上人过于热切了,‘她还不晓得自己将要陷入什么样的主宰呢。我希望,她的这种轻率任性能持续到我的生命尽头。’
正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三下包厢的门唤起了艺术家的注意。他打开门。一个老妇人神秘兮兮地走了进来。
‘年青人,’她说,‘您若是想要开心,那就谨愼点,披件斗篷,戴顶大帽子遮住眼睛;晚上十点左右,到彩车游行街,在/西班牙/酒店门口等着。’
‘我会去的。’他答道,在老妈子满是皱纹的手上放了两块金路易。
离开包厢前,他向?妣娜拉做了个默契的手势,她羞怯地垂下撩人的眼睑,像是女人因心意终被领会而心喜。接着,他就向家里跑去,要把梳装行头里的所有魅力都借到身上。就在要跨出剧院之际,一个陌生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您要留神呐,法国老爷,’他向他耳语道,‘这事儿攸关生死。红衣主敎基科尼亚拉是其监护人,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纵使魔鬼在萨哈西妠和?妣娜拉之间摆下了一道地狱的深渊,此刻的他也会一跃而过。就如荷马笔下众神的战马,雕塑家的爱一眨眼就跨越了无边的宇宙。
‘死亡一定要在门口等我啊,那样我还跑得更快。’他答道。
‘/Poverino/可怜虫/!’陌生人喊着,消失了。
跟一个热恋中的人谈危险,这不是在向他兜售快乐吗?萨哈西妠的仆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悉心梳装。他最精美的长剑——布夏何东送的礼物、克洛蒂尔德给的领结、自己的那件镶金礼服、银呢绒坎肩、金鼻烟盒、贵重的手表,全都从箱子里翻了出来,他精心打扮,就像个小姑娘要出去和初恋情人散步一样。约定的时间到了,萨哈西妠,陶醉在爱情里,沸腾在希望中,用大衣蒙起鼻子,就向着和老妇约好的地点跑去。老妈子正在等他:
‘您耽搁好久!’她对他说,‘来吧。’
她领着法国人经过好几条小巷,走到一座外观相当美的公馆前。她敲了敲门。门开了。她带萨哈西妠穿过一连串迷宫般的楼梯、回廊和套房,漆黒一片,唯见月亮蒙昧的晕光;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扇门前,门缝中漏出尖亮的光线,还传出阵阵哄堂大笑。突然,萨哈西妠一阵眼花目眩,只听到老妇一句话,让他走进这神秘的套房,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灯火通明、陈设奢华的客厅,中央一张桌子酒食丰盛,摆满了冠冕堂皇的大瓶,嘻嘻哈哈的小瓶,瓶子上涨红的小琢面晶晶闪翠。他认出是剧院的男女歌手们,还有些妖媚女子相伴左右,大家正准备开始一场艺术家的狂欢,就等他了。萨哈西妠压制住气恼情绪,作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本来盻望的是:一间幽暗的内室,火炉盆边他的心上人,近在左右一个嫉妒者,死亡与爱情,悄声细语、互吐衷肠,心心相照、冒险亲吻,脸颊贴得如此接近,妣娜拉的发丝会轻轻抚过他那充满着欲望、燃烧着幸福的额头。
‘疯狂万岁!’他喊道。‘/Signori e belle donne/先生们,美女们/,您们对一个蹩脚雕塑家如此盛情款待,我先谨表谢意,请容许我日后再作报答。’
在场的大部分人他都面熟,受到了他们足够亲切的致意后,他便设法儿朝安乐椅那边靠过去,妣娜拉正漫不经心地躺在上面。哦!一瞧见那只娇美的脚,靸着拖鞋,他的心就跳成什么样子了啊,当时的那种女式拖鞋,恕我直言,夫人,使女人的脚显得多么妩媚,多么撩人,我都不知道那时的男人是怎么抵御住的。路易十五在位那会儿,这种紧身长筒白袜、脚踝边的青翠花绣、短短的裙摆、尖头高跟拖鞋,对欧洲和敎会的道德败坏,恐怕还是起到了少许的促进作用。”
“少许!”伯爵夫人说。”您连这都看不出来?”
“妣娜拉,”我笑了笑,继续说道,”放浪地翘着二郎腿,逗趣般地晃荡着上面那条,一副公爵夫人的恣态,与她那任性而又充盈着某种动人柔嫩的美很般配。她已卸去戏装,穿了胸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衬脱出裙撑和绣有蓝花的缎裙。她的胸前,那对珍宝为一条蕾丝隐瞒,妩媚盈溢,白雪晶莹。头发梳得好像杜·巴利夫人[19],虽戴着一顶大帽子,却使她的脸更显娇美,粉也擦得恰到好处。如此恣容,谁能不爱。她冲雕塑家婉然一笑。对于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说话,萨哈西妠非常不满,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在她身旁坐下,和她谈论音乐,夸她是天降奇才;可他的声音却在颤颤发抖,因为爱、害怕和期待。
‘您在怕什么?’剧围里最有名的男歌手维塔格利阿尼问他。‘赶紧呀,您在这里一个对手都没有,不要怕。’
说完,男高音默默笑了笑。这笑容爬上了所有宾客的嘴唇,他们的关切中都藏着某种狡黠,可热恋中人却未必察觉得到。这样广而告之,好似猛地在萨哈西妠心上插了一把刀子。虽然他性格中禀承着某种力量,虽然任何情况都不能改变他的爱,可他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过,赞比内拉会几乎是个娼妇,而他是不可能同时拥有与一个少女相恋所带来的纯净快乐,以及向一个戏子购买她激情的珍宝所掀起的狂热刺激的。他思索着,决定还是听天由命。夜宵上来了。萨哈西妠和?妣娜拉不加客套地坐在了一起。宴席前半段,那些艺术家们尙保持着几分限度,雕塑家还能和女歌手闲聊几句。他发现她又聪明又敏感;可她却无知得惊人,还表现得又脆弱又迷信。她器官中的娇柔同样体现在她的理解力中。当维塔格利阿尼打开第一瓶香槟,气体喷出时轻轻‘砰’了一声,萨哈西妠竟在他邻座的眼中读到一记不小的震吓。这具女性构造不由自主的哆嗦,被热恋中的艺术家读解为过于敏感的标志。这种脆弱让法国人很是着迷。男人的爱里竟包含着这么多的呵护!
‘我的力量,将是您的盾牌!’
每一篇爱情告白的心底,不都写着这句话吗?萨哈西妠是如此激动,以至于都没法向这位意大利美人倾诉柔情密意了;他就像所有热恋中人那样,一会儿沉闷严肃,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默然冥想。虽然看似在听宾客们讲话,可他们讲的,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感觉到自己就坐在她身旁,能轻轻擦到她的手,能为她倒酒递菜,他已是如此心悦神迷。他徜徉在一片秘密的欢乐里。不过,两人虽也有些眉来眼去,可?妣娜拉却还是对他保持着矜持,这让他诧异不已。先前,是她先用脚踩他的,还带着一种放肆的、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狡黠逗弄他;可是,她又突然披上了一副少女的端庄正经,就在萨哈西妠讲了一桩事,暴露了他极端暴力的性格之后。夜宵变成了一场狂欢,在佩拉尔塔葡萄酒和佩德罗·希梅内斯雪利酒的激励下,宾客们唱起歌来。唱起了勾魂摄魄的二重唱,卡拉布里亚的咏叹调,唱起了西班牙的塞吉迪里亚,那布勒斯的小坎佐尼。醉意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在音乐里,在心间,也在喉咙里。一下子,一股让人着魔的生机活力洋溢了起来,一种由衷的放任,一种意大利的天真淳朴,对于那些只参加过巴黎的集会、伦敦的交际会和维也纳联谊会的人,用什么话也没法让他们明白。嬉闹笑谑和甜言蜜语你来我往,如战场上的子弹,飞梭于捧腹大笑、亵渎神明,和对圣母或/al Bambino/圣子/的祈祷之间。有人躺在沙发上,竟睡着了。一个少女倾听着爱情表白,却不晓得自己手中的赫雷斯葡萄酒也在倾倒桌布。在这场骚乱中,唯独妣娜拉,好像受了恐吓一般,留在沉思中。她拒不喝酒,也许是有点吃多了;不过,常言道,女人贪吃是优雅。萨哈西妠一边欣赏着自己心上人的淑愼,一边严肃地展望起未来。
‘她肯定是想结婚的’,他心里说。
于是,他便沉迷进这段婚姻的美妙之中。整整一生似乎都还太短,不够把自己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幸福源泉都用完。坐在身旁的维塔格利阿尼频频给他斟酒,到了凌晨三点左右,萨哈西妠虽未全醉,却也无力抵御自己的神魂颠倒了。他一阵激狂起来,抢下这女人,冲进一间直连客厅的内厅,那扇门他瞄了早不止一次了。意大利女人手上抓着一把刀子。
‘你要是走过来,’她说,‘就是逼我把这凶器扎到你心里去。快走!你会瞧不起我的。我太尊敬你的人品了,我不能这样子就给你。我不想把你对我的感觉给毁了。’
‘啊!啊!’萨哈西妠说,‘要把激情扑灭,还那样激励可真不是个好办法。难道你已经堕落到这种程度,心老了,却像个小娼妇那样,把人撩拨得冲动起来,然后好做生意?’
‘可今天是周五。’她答道,被法国人的暴烈给吓晕了。
萨哈西妠又不信敎,不禁大笑起来。妣娜拉小鹿般一跃而起,冲进宴会厅。萨哈西妠追着她跑到那里,迎接他的是一阵恶魔般的大笑。他看到妣娜拉晕倒在沙发上。她脸色刷白,仿佛刚才这番非同寻常的挣扎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萨哈西妠虽然还讲不了几句意大利语,但也听懂了心上人对维塔格利阿尼低声说的:
‘可他会杀了我的!’
这奇异的一幕令雕塑家完全懵了。理智正在恢复。他先是呆呆站了会儿;等到说得出话了,就坐到心上人身边,向她担保他是尊重她的。他找到了转换自己激情的力量,向这个女人诉说起最最激昂热情的篇章;为了描绘自己的爱,他施展出魔术般的修辞——这乐于効劳的演释家——的众多珍宝,对此,女人们绝难拒绝。早晨的第一片天光惊动了宾客,一个女人提议去弗拉斯卡蒂。大家都热烈欢呼起来,同意去卢多维西别墅度过这一天。维塔格利阿尼下楼去租了车。萨哈西妠的运气不错,把妣娜拉带上了一辆双座敞蓬马车。一出罗马,被困睠压制了一段时间的欢快气氛立即又振作了起来。男人女人,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习惯这种奇异的生活,这种生生不息的欢乐,这种艺术家的冲劲,把生活过成了一个永恒的节日,尽情欢笑,不含丝毫隐晦的想法。雕塑家的女伴是唯一精疲力竭的人。
‘您生病了?’萨哈西妠问她。‘您是不是想回家?’
‘我没那么强,搞得这么过分,我可抗不住。’她回答道。‘我需要非常当心,不过,有您在身边,我就感觉好极了!要是您不在,我都不会呆到吃夜宵那会儿;这样子过一晚上,我都全蔫了。’
‘您真是娇弱!’萨哈西妠回应道,凝视着这妖媚生灵的娇美容颜。
‘老这么狂欢,会毁了我的嗓子的。’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艺术家大声说道,‘您也不必担心我还会激情沸腾,对我说您爱我。’
‘为什么?’她反驳道,‘这有什么好的?您只是觉得我漂亮罢了。可您是法国人,您的感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哎!您给不了我想要的爱。’
‘什么?’
‘不以粗俗激情为目的的,纯洁的。我厌恶男人,恐怕比我憎恨女人还要多。我需要躲在友情里。这世界对我来说是荒漠一片。我是个被诅咒的生灵,被判处去理解幸福,去感受它,渴望它,然而,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又被迫看着它时时刻刻逃我而去。记住,阁下,我将不曾骗过您。我不许您爱我。我可以做您的铁哥们儿,我欣赏您的力量和人品。我需要一个兄弟,一个保护我的人。请就做这样的人吧,为了我,但没有别的了。’
‘不许爱您!’萨哈西妠大叫道,‘可,亲爱的天使,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
‘我要是把话说出来,您会一把把我推开,憎恨我厌恶我的。’
‘狐狸精!什么都吓不倒我。说吧,你会毁了我的未来,再过两个月我就会死掉,哪怕亲你一下我都会下地狱……’
他不管,妣娜拉死命抵抗,抱起她就是一阵激吻。
‘对我说吧,说你是魔鬼,你要我的财产,要我的名字,我的一切名声!你要我不做雕塑家?说吧!’
‘要是我不是个女人呢?’妣娜拉羞怯地问道,这纯银般甜美的嗓音。
‘开的什么玩笑!’萨哈西妠大叫。‘你以为你能骗过艺术家的眼睛?这十天来,我有哪一刻没在用眼睛生吞活剥你、探索你、欣赏你的完美?只有女人才会有这么圆这么柔润的手臂,这么雅致的轮廓。啊!你是想听恭维话!’
她惨然一笑,低语呢喃道:
‘这要命的美啊!’
她抬头望向天空。这时,她的眼神中现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凶光,如此强大,如此锋利,萨哈西妠竟发起颤来。
“法国老爷,”她继续说道,”永远忘了这疯狂一刻吧。我很敬重您,但是,至于爱情,请别再来问我了;这种情感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没有心!”她边喊边哭了起来。”您看到我在舞台上,有掌声,有音乐,有荣誉,那是对我下的判决,这就是我的命,我除了这些,再没有其它了。再过几个小时,您就再也不会用这种目光来看我了,您爱的那个女人,到那时,已经死了。”
雕塑家没有回答。他被一股混沌的盛怒所劫持,心被紧紧掐住。他只能用红热灼烧的双眼瞪着这个非同寻常的女人。这浸透着脆弱的嗓音,?妣娜拉,这姿态、这举止、这动作,全都铭刻着悲伤、凄凉和绝望,又将他灵魂中每一条激情的矿脉重新唤醒。每一句话都如针扎。就在这时,他们到了弗拉斯卡蒂。艺术家伸手搀扶心上人下车,感觉到她在发抖。
‘怎么了您?杀了我吧,’看到她脸色苍白,他急叫道,‘如果是我让您受了苦,哪怕我是无意的。’
‘蛇!’她指着说,一条草蛇正沿着沟边蜿蜒溜过。‘我真怕这种恶心的虫子。’
萨哈西妠一脚碾碎了草蛇的脑袋。
‘您胆子怎么这么大!’妣娜拉又说,凝视着死蛇,明显一副惊颤颤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