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巳

接下来整整三日没被传唤,连城心里虽然奇怪,也乐得清闲——毕竟在世子面前,总要多带几个心眼。

——如果离心院伙食再好一点就更好了,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么,连城咽一口粗粮,不无遗憾地想。

所以再度被叫去试毒,竟隐隐几分雀跃。

世子与先前没什么两样,用过餐就放她回去,才走到游廊,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郁娘子、郁娘子!”

回头看时,却是明依。明依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央求押送连城的侍卫:“张大哥,容我与郁娘子说几句话……不会耽搁太久。”

一面说,手底塞过去几粒碎银。

姓张的侍卫知道明依是渤海王世子跟前得意人,自然不肯开罪,何况还有好处可拿,一笑,也不答话,揣着银子走开几步。

明依素来冷淡,连城也想不出她与她有什么话说,正一头雾水,明依劈头却道:“郁娘子,你放过明雪吧。”

“明雪?”连城怔住,在这世子府中,从来只有她求人放过她,哪里会有人求到她头上来,但迷惑也只是一瞬间——原来是明雪,原来要她命的,竟然是那个天真明朗,笑靥如花的明雪么。

也对,她早该想到,以那人的功夫,要杀她这样一个脉息被制、就算不被制功夫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的人,易如反掌,却费那么大劲逼她落水,无非是要造成失足假象,无非是要世子无从追究,无非是……不想暴露自己。

但是——她为什么要杀她?

她知道明依不喜欢她,可是明雪——

“阿雪不懂事……”连城面上阴晴不定,明依急了:“殿下又一向宠她……但是她功夫好……”说到这里,敏锐地看了连城一眼,改口道:“世子这回是真恼了……郁娘子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是来问她,能不能为明雪求情?连城笑了,她听过比这更荒谬的事,所以并不动怒,只道:“有个故事,不知道姑娘听过没有。”

这当口竟说起故事来!明依急得无可无不可,也只能捺住性子,听连城疏疏道:“从前有个人,左脸挨了一巴掌,他转身,又把右脸凑上去,连说:‘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你说这人可笑不可笑?”

明依的脸登时就青了:“你——”

“啪!”、“啪”、“啪!”

突如其来的鼓掌声,明依与连城齐齐转头去,正是渤海王世子,他先瞧了连城一眼,又偏头看明依,笑道:“这么巧,都在?”

明依的脸色由青转白,垂头道:“奴婢下去领板子。”

等了半晌,世子没有阻拦的意思,明依这才依依地去了。世子回头问连城:“怎么不应她?应了她,她可会念你的好。”

连城才不上当:“我应了她,难道殿下肯听我求情放过明雪?”

“那可没准!”世子跳坐在扶栏上,背着阳光看她,进府有三个月了,居移气,养移体,模样和气度比刚进府时更多像了几分,这实在是个有趣的事,天南地北全不相干,却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送她来行刺的人大约也是知道这一点……渤海王世子在心里摇了摇头:“你就没什么要问的么?”

当然有,她想问明雪受了什么惩罚,也想问她为什么受罚——毕竟明雪所为虽然出格,仔细追究起来,却不算错,她是他的侍婢,为他着想,除掉他身边可能的隐患,也算是分内事。

但终于还是只问:“明雪为什么要杀我?”

“她觉得你是个祸害啊,”世子笑吟吟地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才是祸害的事实:“不放心我把你放在这么近的地方。”

……无妄之灾、完全无妄之灾啊!是她想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成天提心吊胆担心被他捉弄么?连城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咆哮而过,竟扬起脸,阳光下微微露出雪白的牙尖:“她担心,殿下你就不担心么?”

世子笑得从扶栏上跌了下去:“担心、担心极了,明儿上巳节踏青,我正打算带你去呢,你倒让我担心一个看看?”

连城:……

上巳是上半年最隆重的节日。如果说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是一年里最繁华的夜景,那么三月三的上巳节,无疑拥有最热闹的白昼。晋阳不比金陵,曲水流觞的风雅,但是大伙儿也会在这一日出城踏青,探春,射柳,会歌,汾水边上搭起连天彩帷,鲜衣怒马,而笙箫如歌,环佩轻击,有人长袖善舞。

这样喜庆的节日,连城也不知道世子会玩什么把戏,揣着心事辗转反侧,到天明才勉强打个盹,顶着两个黑眼圈,有人送来侍卫服饰,装扮好了在二门外候着,几声马蹄客至,连城撑着眼皮只扫一眼,当时就白了脸:当中那个曲水紫锦袍的少年,皑如冰雪的颜色,不是太原侯却是哪个?

一时间恍惚,世子大步出来:“三郎四郎还没到么?”

“谁说我没到!”人未至,声先至,是个垂髫童子,不过十二三岁,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嵌宝紫金冠束起乌发,须臾就到面前:“我和三哥到了好一会儿了,是大兄迟迟不出来,我才拉三哥进园子逛了一会儿。”

世子面无惭色,只问:“如何?”

陆四郎毫不客气置评道:“大则大矣,大而无当。”

世子微微转过面孔:“三郎觉得呢?”

连城顺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四郎身边还站了个少年,一袭宝蓝团花软缎袍,按说也是张扬明艳的颜色,不知怎的就穿出低调来。他年岁与四郎相仿,容貌气质却是迥异,四郎光看眉目,就知是陆家的孩子,这三郎却是格外的清秀,清秀到不留神,还以为是哪家姑娘混进来了。

真真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四郎这样张扬,三郎却安静得出奇,世子问到他,也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回道:“三郎不懂这些,只觉得好。”

世子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说:“走吧,让阿爷等就不好了。”

连城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此行会见到渤海王?

——渤海王在齐,是个神奇人物,他出身草莽,战功赫赫,他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气焰之嚣张,几度废立天子,是以齐之京都虽在邺城,齐之军政,出自晋阳,却是天下皆知。这是个能与汉时魏武王媲美,或者说,比魏武王曹操更嚣张的奸雄。

连城久仰其名,人却没见过,这时候却不由紧张起来,虽说他未必会在诸多侍卫中一眼看到她,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看到,以渤海王目光之犀利,如果识破她的身份……可如何是好?

目光迅速往太原侯身上一转。

太原侯恍若未见。

一行人出城往西,约行四五十里,地方渐渐荒凉,连城正腹诽渤海王这青踏得够远,忽见前方垂杨袅袅,彩绸为帐,围出大片空地,有人迎上来:“见过世子殿下,见过侯爷、三公子、四公子。”

“段叔,”世子认出来人,偏腿下马:“阿爷到哪里了?”

“小人也不知道。”这个被世子称作“段叔”的中年男子态度虽然恭谨,话里却透出说一不二的气度。

世子也不多问,径直走到门口,自有人殷勤打起帘栊,帐中摆的是铃兰桌,自上而下铺设得整齐:白玉莲瓣执壶,配海棠硬红蕉叶杯,翠青双螭水晶荷叶盘,盘中珍馐,连城是一样都不认得。

陆家兄弟空出首席,按序齿分坐了。

段叔双手一拍,数十侍婢鱼贯而入,有人执壶劝酒,有人怀抱琵琶,更多胡姬,雪肤金发,一个一个在波斯毯上扭得像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别有一番色授魂与。然后段叔没声没息退了下去。

渤海王没有来。

连城畏惧渤海王,很有些心神不定,找了机会凑近问世子:“王爷他……什么时候到啊?”

“我怎么知道,”世子漫不经心递给她一只果子,吩咐:“去皮。”

连城从未见过这等稀奇之物,非圆非扁,非桃非杏,橙皮薄如纸,有异香扑鼻。她心里纳罕,果然取了银刀,从中剖开,果肉是一种比果肉略深的橙色,绵软如泥。细细剔出来,分成小块,布入琉璃碗中,又用银签子挑了一块小试,果肉入口即溶,酸甜而多汁,竟是难得的美味。

世子问:“甜?”

“……酸!”连城谨记上次的教训,宁肯错杀,不敢错放。

世子却笑,取了来食,没多少功夫,果肉去了大半。连城瞅着世子这架势,像是心情很不错,鼓起勇气又问:“……都这时辰了,王爷会不来了么?”

“不来有什么好,”世子瞧出她的心思:“不来咱们就得一直等下去。”

“这、这是为什么?”连城大吃一惊。

世子叹了口气:“你到晋阳也有些日子了,难道没听说过我阿爷的脾气?”

连城面上一僵:自然是听说过的。渤海王脾气暴戾,发迹前就有过一拳打掉手下大将门牙的记录,后来变本加厉,也不知是犯了他什么忌讳,他的亲弟弟,赵郡王陆昭被他用刀柄活活打死,如今他让兄弟四人在此等候,如果私自离开……连城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好像有点明白这四兄弟的淡定了。

“我猜,”世子说:“阿爷是想考验我们的耐性吧。”

“嗯?”

“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的,”世子舔了舔唇,神色里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惨痛:“有一次,阿爷带了捆丝麻回来……”

这事儿连城听过——不止她听过,大多数齐人都听过。

渤海王命人收集织作坊弃之不用的乱麻若干,分给四个儿子,命他们在限定时间里理顺,领先者为胜。当时诸子都在老老实实忙活,唯有太原侯,慨然拔出佩刀,一斩而断,线头登时就清楚了。

渤海王问他这样做的缘由,太原侯回答说:“乱者当斩!”

是年,太原侯十一岁。

渤海王于是叹息,说:“此儿智识过我。”

连城不知道太原侯的野心,是否从那时候开始,但是依她对世子的了解,他定然被那团乱麻整得够呛……不过老子坑儿子么,不服?不服也没用!正想,忽然觉察到氛围不对劲,猛抬头,一吓:世子的脸什么时候惨白成了一张烧饼,烧饼上还挂了两条红彤彤圆滚滚的大肥肠?

且惊且骇。细看时,原来是无数黄豆大小的水泡,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蔓延,一个一个,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如野火燎原,攻城掠地,在方寸之间,把原本单薄的唇,生生撑成了……嗯,大肥肠。

中毒?一瞬间的冷汗。

渤海王的家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下这个毒?太原侯?不,不可能!太原侯哪里会傻到这个地步,在他父亲的眼皮子底下下毒。而且就算是太原侯,也没有理由世子中招,她却无恙……她却无恙!

之前戏言种种,到如今,种种都成证据!连城退了半步,哑声道:“不、不是我——”

才开口,颈中冰凉,雪亮的刀光映着她的眼睛:“殿下?”阿洛的声音,也许是在请示要不要就地格杀。

世子眉宇中不易察觉的犹疑,却还是慢慢抬起手——

“嘶——”

“嘶——”

“嘶——”

“嘶——”

铁骑突出刀枪鸣!

四面帐幕同时被划破,人马杀进,顷刻间将帐内诸人割裂开来,团团围住。暗青的长矛闪烁冷峻的光,场面登时就乱了去。一众侍卫,有各自为战的,有向主人身边退拢的,也有拼杀突围出去报信的,歌舞美人齐齐失色,琵琶声停,而尖叫遽起,鲜血溅在锦帐上,点点如桃花盛开。

案几倒地声,盏碟碎裂,侍卫呼喝声,金戈交击。连城在懵然中听的身边人叱道:“贼子敢尔!”

颈上刀锋忽地撤去——“锵!”

连城忽然就清醒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机会千载难逢却是明明白白:这时候不走,更待何时!

不知道为什么多看了一眼,却见世子撑着案几站立,煞白的烧饼脸上几分茫然,如此形势,佩剑竟还好端端收在剑鞘里,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因为中毒手脚不灵便——多半是后者。连城盯着他的佩剑,想道:我如今脉息受制,又手无寸铁……渤海王世子的佩剑,必然削铁如泥。

当机立断扑了过去。

“殿下!”

“保护殿下!”

惊呼声此起彼伏,世子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的震惊,肥肠艰难地动了动,没有声音,也许是发不了声,但是口型明明白白:“你——”

——是“你为什么要杀我”还是“你别过来”?

连城有一瞬间的得意,恨不能仰天长笑,作为回答:“你也有今天!”

等等!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刀光?

刀刚就在她肩头!那像是一眨眼,刀锋所及,衣甲尽碎,凛凛寒意侵肤——已经是躲不过了。

心念电转:不如……赌这一把?

于是狗血就这么泼了出来:连城原本伸出去拔剑的手,硬生生在最后关头推开了世子,唇齿之间逼出狠厉的一个字:“走!”

“咔嚓!”刀锋看进肩胛的声音,鲜血哗哗流出去的声音,连城不知道自己这一把赌的,是一线生机,还是身后的风光大葬,她只是忽然觉得冷,风从伤口吹进骨缝里,窸窸窣窣,像是谁在背后笑。

定然是有人在笑,笑她是史上死得最像个猪头的刺客。

连城头一歪,彻底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