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陆判

朱尔旦是陵阳人,为人非常豪爽,但是他生性并不聪明,读书虽然很刻苦,但一直还没有取得功名。

一天晚上,文社内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有人跟朱尔旦开玩笑说:“你平时有豪爽大胆的名声。如果深夜敢到十王殿去,把左廊下的判官像背来,我们大家出钱宴请你。”原来陵阳有一座供奉十殿阎罗的十王殿,神鬼的像都用木雕,妆饰得跟活人一样。东廊下有个判官的立像,绿面孔,红胡子;相貌特别狰狞可怕。有人在夜间听到过两廊下的拷打审问声,人们进入殿内,汗毛都会竖起来。大伙儿料定朱尔旦不敢做这事,故意出这难题难为他。

朱尔旦笑着起身,直奔十王殿。不多一会儿,只听得门外大叫道:“我把大胡子先生请来啦!”大家都站起来看。转眼间朱尔旦背着判官进了门,安放在茶几上,捧起杯子向它敬了三杯酒。大家看了,抖抖缩缩坐不安稳,请他仍旧背回去。朱尔旦又把一杯酒浇在地上,祈祷说:“学生粗狂无礼,想来老先生不会怪罪。寒舍不远,不妨乘兴来喝一杯,望你不要见外。”就背着它回去了。

第二天,朋友们果真宴请他。直到晚上,喝得半醉才回家。他还没尽兴,点上灯烛独自饮酒。忽然有人掀起帘子进来,一看,原来是判官。他起身说:“想来我大概要死了!昨天晚上冒犯了你,今天来结果我性命吗?”判官张开浓密的胡子微笑着说:“不是。昨天蒙你盛情相邀,今夜偶而闲着,特来赴你之约。”朱尔旦喜出望外,拉住判官的衣袖请他快坐。亲自洗净杯筷,生火温酒。判官说:“天气暖和,就喝冷酒罢。”朱尔旦照他说的,把酒瓶放在桌上,奔进里间叫家里人准备菜肴果品。妻子听说,怕得要命,劝戒他不要出去。朱尔旦不怕,立刻备好下酒物品出来。换杯敬酒,才问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朱尔旦与他谈到古代文史,判官不加思索,对答如流。朱尔旦问:“你对时下通行的八股文是否精通?”陆判说:“优劣也能辨别。阴间读的,与阳世大致相同。”陆判酒量很大,一口气连喝十大杯。朱尔旦因为喝了一天,不知不觉就醉倒了,伏在桌上昏昏入睡。等醒来,残烛昏黄,阴间客人已经离去。

从此陆判两三日就来一次,两人感情日益深厚,常常喝醉了就同睡一床。朱尔旦且拿出文稿请教,陆判每每用红笔涂抹,都说不好。一夜,朱尔旦醉酒先睡下,陆判还在独酌。醉梦中,朱尔旦忽然觉得五脏六腑有点痛,醒来一看,陆判端坐床边,剖开自己胸腹掏出肠胃,一一整理,朱尔旦惊愕地说:“我和你一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陆判笑着说:“不用怕,我替你换一颗聪明的心罢了。”从容地把肠胃放人腔内,完了把皮肉重新合拢,最后用裹脚布包扎朱尔旦的腰。做完这一切,看床上也没有血迹,只觉腹部有点儿麻木。又见陆判把一块肉放在桌上。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这是你的心。你作文不敏捷,我就知道心窍被堵塞了。刚才在阴间,从死鬼的千万颗心中,挑选了一颗最好的,替你换上。留着这个,以便补足缺数。”就起身,关上门走了。第二天天一亮,朱尔旦解开细看,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条红线似的痕迹。从此作文思路大有进步,读书过目不忘。

几天以后,朱尔旦又拿出文章给陆判看。陆判说:“可以了。只是你福分薄,不可能大富大贵,只能中个举人而已。”朱尔旦问:“什么时候能中举?”陆判答道:“今年肯定夺魁。”没多久,朱尔旦科试考了第一名,在省城的秋试中果然名列经科第一,中了举人。文社中的书生一向取笑他,等读了他中举的手笔,你看我我看你都惊住了。细问才知道这一奇事。于是纷纷请朱尔旦先疏通疏通;希望与陆判交朋友。陆判答应了。大家准备了丰盛的酒宴等待他。晚上一更时分,陆判来了,火红的胡须在飘动,双眼炯炯像闪电,众书生六神无主,面无人色,牙齿格格打架,个个害怕得要命,哪里还敢久留?都不约而同悄悄溜走。朱尔旦就拉陆判回家去喝。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朱尔旦说:“洗肠修胃,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好处。现在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希望你能帮忙。”陆判就叫他直说。朱尔旦说:“心肠可以换,想来面貌也可换。我的结发妻子,身体长得也挺不错,但脸蛋不太漂亮,还要请你动动手术,怎么样?”陆判笑笑说:“可以。让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天,陆判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身请他进来。点上蜡烛,见他衣襟里裹着一样东西。问他,陆判说:“你那天托我的事,一直很难找到合适的。刚才得到一颗美人头,特来满足你的要求。”朱尔旦掀开一看,只见美人脖子上还血淋淋的。陆判催促快进内宅,不要惊动鸡狗。朱尔旦担心内宅已关门落锁,不料陆判到门前,一手推去,门就自动开了。朱尔旦把他领进卧室,看到妻子正侧身睡着。陆判把人头交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形如匕首,按着朱夫人的脖了,腕下用力,像切豆腐似的,迎刃而解,头落在枕边。陆判急忙从朱尔旦怀里取过美人头,合在朱夫人脖子上,仔细对正了部位,然后用力合紧。过后拉过头塞在肩部,叫朱尔旦把切下的人头埋葬在僻静地方,就走了。朱妻一觉醒来,只觉得颈间微微发麻,脸上也感到干涩不适,用手一搓,落下一些血屑。她大吃了一惊,连忙呼叫丫头打水洗脸。丫头看到夫人脸上全是血迹,也吓坏了。洗了脸,一盆水都发红了。看夫人抬起头,已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她原先的那副模样,只吓得她魂魄飞天,不知所措。夫人拿来镜子一照,惊奇得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原因。他仔仔细细瞧了瞧换了头的妻子,果然长得美如天仙,简直是画中的美人儿。解开衣领检查,脖子上有一条红线,红线上下肉色完全不同。

在这以前,吴侍御有个女儿很美,还未出嫁就两次死了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结婚。正月元宵她去十王殿游玩,当时游人很杂,其中有一个无赖贼看到她,觉得她漂亮,就暗中打听她家住址。深夜用梯子进入院子,弄穿了卧室的门,把一个婢子杀死在床下,强迫吴女淫乱。她奋力反抗,大声呼救,那贼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她也杀了。吴夫人隐隐约约听到喧闹声,叫丫环去看看。丫环看到尸体,吓得要死。全家都被惊起。他们把尸体停放在客堂间,把砍下的头放在脖子旁,全家哭哭啼啼,拆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拉开遮尸被,只看到尸体,头却不见了。夫人又惊又怒,牵怒侍女们,说她们没有尽职看守,以致让狗把头吃了。吴侍御把凶案告到郡里,郡守限期捕贼归案,三个月过去凶犯还未抓到。

朱家老婆换头的事情后来传到吴侍御的耳朵。吴侍御疑虑不定,派一个老女仆到朱家探看。老女仆进去看到朱夫人,吓得奔回来告诉吴侍御小姐还活着。吴侍御看看女儿的尸体明明还在,感到不可思议,不知所措。他猜想朱尔旦用妖术杀了女儿,就去质问朱尔旦。朱尔旦回答说:“我妻子夜间作梦,醒来头被换了,实在连我们也莫明其妙。你说是我杀死你女儿,实在冤枉。”吴侍御不相信,告了状。衙门把朱家仆人抓来审问,都跟朱尔旦所说相同。郡守无法断案。回到家后,朱尔旦赶忙去找陆判想办法救自己。判请教办法。陆判说:“这不难。要让他女儿自己说明真相。”吴侍御当夜果真梦见女儿来说:“女儿是被苏溪人杨大年所害,跟朱举人无关。朱举人嫌他妻子不漂亮,陆判官就取了我的头给他妻子换上了。这就是说女儿的身体虽死而头还活着,请不要与朱家结仇!”吴侍御醒后告诉了夫人,夫人也做了同样的梦。于是把情况告诉郡守。郡守一问,果然有个杨大年;把他抓来用刑,极大年是个软骨头,吃不了苦头,就自己招认了。他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吴侍御因此又去朱家,要求见一见朱夫人。从此吴侍御与朱尔旦成了翁婿关系。就把朱妻的头合在吴侍御女儿的尸体上埋葬了。

朱尔旦三次上京参加会试,都因为违犯考场规则而被逐出,从此对功名心灰意懒。这样过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陆判告诉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朱尔旦问什么时候死,回答说还有五天。“能不能相救?”陆判答道:“人的寿命由上天决定,怎能私自改动?再说从达观的人来看,生和死是一样的,何必以活着为快乐,认死去为悲伤呢?”朱尔旦认为很对。他立即置办寿衣寿被和棺材,一切后事都准备好了,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去世了。次日,朱夫人正扶着灵枢痛哭,朱尔旦忽然从外边一步步走来。夫人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确实是鬼,但跟活着时一样。想到你们寡母孤儿,心中实在恋恋不舍。”夫人伤心大哭,泪满衣襟。朱尔旦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夫人说:“古代有还魂的传说,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再生呢?”朱尔旦说:“天数是不能违抗的。”夫人间:“你在阴间做什么事?”朱尔旦答道:“陆判推荐我主管文书,授与我官爵,也没有什么劳苦。”夫人还想说什么,朱尔旦说:“陆判同我一起来,可以给我们摆些酒莱。”快步走了出去。夫人遵照吩咐准备了酒莱,只听见屋里说笑喝酒,高谈阔论,跟生前一样。半夜偷看,沓然已经不见了。从此三四日就来一次,有时也留宿温存一番,顺便处理家中事务。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一来总抱起搂在怀里;儿子长到七八岁时,朱尔旦就在灯下教他读书识字。儿子也挺聪明,九岁就能写文章,十五岁考中秀才,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从此朱尔旦回家次数渐少,个把月来一次罢了。又一夜来,对夫人说:“从今与你永别了。”夫人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奉天帝的命令担任西岳太华卿,即将远行去赴任,事务繁重,路途远隔,所以不能回来了。”母子二人拉着他痛哭,朱尔旦说:“不要这样!儿子已长大成人,家境也还过得去,难道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吗?”又看着儿子说:“好好做人,好好用功读书。十年以后还会见一次面。”说完头也不回出门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考取了进士,任掌管传旨、册封等事务的官。这一年奉皇帝旨意去祭祀西岳,经过华阴县,忽然有一辆随从众多的华盖车来冲撞自己的仪仗队。朱玮很惊讶,细看车中人,原来是父亲,就下马伏在路边哭泣。他父亲停下车说:“你的名声很好,我也能闭上眼了。”朱玮伏地不起。朱尔旦催促驱车赶路,火速驰去,不顾儿子还跪着。赶了没几步,朱尔旦回头望了望,解下佩刀派人拿去送给儿子。远远说:“佩着它会富贵。”朱玮要追随父亲同去,只见车马随从飘忽如风,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朱玮后悔不应该让父亲离开自己,又悔又悲,情不自禁地眼泪流下了很多。朱玮拿着他父亲送给他的佩刀回到了家里。后来他做了大官。他生了五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做了官,四子朱浑最聪明,后来当上了总督,浑得皇帝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