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皮

山西太原有个姓王的书生,清早走在路上,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位女子,那女子双手抱着一个包裹正慌慌忙忙地赶路,脚步非常蹒跚。王生想瞧个究竟,于是紧步跟随,走近一看,那女子却是一个妙龄少女,不禁怦然心动,暗生情愫。王生问道:“这么早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赶路呢?”少女说:“我的苦处说出来你也没办法帮助我,还是不说吧。”王生说:“小姐有什么忧思愁虑?我也许能效力,决不推辞。”少女神色黯然地说道:“我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富贵人家。大老婆嫉妒得厉害,早也骂,晚也打,我实在受不了,想逃得远远的。”王生问道:“到哪儿去呢?”少女回答说:“落难的人,已经没有去路了。”王生说:“寒舍离这儿不远,就烦请小姐屈驾光临。”少女很高兴,答应了他。

王生替少女拿着包裹物件,带着她一起回家。少女环顾屋里没有其他的人,便问王生:“你怎么没有家眷?”王生答道:“这是我的书房。”少女说道:“这地方很好。如果你可怜我,要救我活命,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要把我藏身你家的消息传出去。”王生答应了。于是就和少女同居了,把她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几天外人都不知道。王生暗暗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姓陈,怀疑少女是大户人家陪嫁的侍妾,劝王生打发她走,王生不听。

一天,王生偶然上集市,遇见一个道士,看着王生怔住了,问道:“你碰见什么了?”王生回答说:“没有碰见什么。”道士说:“你全身上下被邪气缠住了,怎么还说没有呢?”王生又极力辨白,道士就走了,说:“你不听我的话,你迟早都会后悔的。”王生觉得这话说得蹊跷,很有点怀疑那个女子;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人儿,怎么会是妖怪呢?心想道士是借驱邪消灾来弄点钱的。

没多久,王生到书房门前,门关死了,进不去。疑心里面在做什么,就翻过破墙进去,内室的门也紧闭着。他蹑手蹑脚走到窗下往里窥探,看见一个狰狞的恶鬼,青面猪牙,像锯齿似的。把一张人皮辅在床上,拿彩笔描画。画好把笔放下,举起人皮,像抖衣服似的抖了两下,披在身上,就变成了少女。王生亲眼目睹这一情景,害怕极了,颤颤栗栗不敢喘气趴在地上逃出院子,急忙去追寻道士,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生找了很久才在郊野里找到道士。他直挺挺跪在地上,乞求道士救援。道士说:“让我替你赶走它。这东西也很苦,好容易找到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于是他交给王生一把蝇拂,叫他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时,约定在青帝庙相会。

王生回家,不敢进书房,就睡在内室,把蝇拂悬挂在门上。大约一更时分,听见门外有嘁嘁嚓嚓的声响。王生自己不敢去看,让妻子悄悄地偷看。原来是见那少女来了,看见蝇拂不敢进门,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好久才离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骂道:“道士吓唬我。总不见得到嘴的肉还要吐出来!”便一把挽下蝇拂扯碎了,破门而入,径直上了王生的卧床,撕开王生的肚皮,掏出王生的心走了。他妻子大声呼叫,婢女进来举灯一照,只见王生已经死了,胸腔一片血肉模糊。陈氏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第二天,陈氏让王生的弟弟二郎火速赶到青帝庙告诉道士。道士发怒说:“我本来还可怜它,这小鬼竟敢如此作恶!”就跟着二郎到家。那少女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道士抬头四望,说:“幸亏及时赶到,那小鬼还没有逃远。”又问道:“南院住的是哪一家?”二郎说:“是我的住处。”道士说:“它现在就躲在你家里。”二郎愣住了,不相信。道士问道:“有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来过?”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赶到青帝庙去了,确实不知情,要回去问问。”没过多久,他就慌慌张张回来了,说道:“果然有人来过。早晨一个老婆子来,想帮佣,为我家干活,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现在还在呢。”道土说:“就是这个家伙。”就和二郎一起往南院而来。

道士持着木剑,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喝道:“孽鬼,赔我的蝇拂来!”那老婆子在屋子里惊慌失措,已经心惊胆寒了,出门想逃。道士追上挥剑击去,老妇人应声倒下。哗啦一下,披在身上的人皮脱落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像猪一样躺在地上嚎叫。道士用木剑割下它的脑袋,鬼身随即化作浓烟,在地下盘旋成一团。道士取出一只葫芦,拔掉塞子,放在浓烟中,葫芦口呼呼地吸起烟来。一眨眼的工夫,浓烟就收尽了。道士把葫芦口塞好,放进布袋。大家看那人皮,眉眼手脚,样样不缺。道士把它卷起来,声音像卷画轴,也把它放进口袋,就向众人告别,想要离去。

陈氏跪在门外拉住道士,哭着乞求起死回生的方法。道士推辞说无能为力。陈氏更加悲恸,伏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士沉思说:“我法术浅,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点你一个人,他或许能做到,你前去求他,保证有办法让你丈夫重新活命。”陈氏问:“他是谁?”道士说:“集市上有一个疯子,常常睡在粪土之中。你试试去问他,向他哀求。如果他举止疯狂,侮辱了你,你千万不要惹恼他。”二郎早就知道那个疯子,于是告辞道士,和嫂子一起前去。

路上,看见那个乞丐疯疯癫癫地唱着歌,鼻涕垂下有三尺长,脏得没法靠近。陈氏跪在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向他挪去。那乞丐笑着说:“美人喜欢我吗?”陈氏把事情对他说了。乞丐又放声大笑说:“天下的男人都是丈夫,救活他干什么?”陈氏苦苦哀求,乞丐就说:“奇怪!人死了却来求我救活他!我是阎王爷吗?”怒气冲冲拿起拐杖朝陈氏打去,陈氏忍痛挨着。集市上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像墙似的堵得水泄不通。乞丐吐了满手的痰,举到陈氏嘴边,说道:“敢不敢把它吃了?吃啊!吃啊!”陈氏脸涨得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即想起了道士的嘱咐,就勉强咽了下去。只觉得痰入喉中,实实的像团棉絮,很难下去,停顿在胸口。乞丐哈哈大笑说:“美人爱上我啦!”起身就走了,再也不回头看一眼。陈氏尾随在后,到一座庙里,追上前去哀求,忽然乞丐不见了,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一点踪影也没有,只好又羞又恨地回家。

陈氏既伤心丈夫死得惨,又悔恨自己吃痰所受的羞辱,哭得死去活来,真想一死了之。她正想察看一下血污,收敛好尸体,家里人都站定了望着,没人敢靠近,她抱着尸体,把拖出体外的肠子收好,一边整理,一边哭泣,悲痛之极,连声音都嘶哑了,顿时感到要吐,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团东西突然冲了出来,来不及转头,那团东西已经落在王生的胸腔里了。吃惊地看,那竟是一颗人心,在胸腔里还突突地跳动,热气腾腾的,好像在冒烟。陈氏大为惊奇,急忙用双手把胸腔合起来,竭力抱着挤紧,稍微松一下劲,热气就一缕缕从缝里出来。于是撕开绸布,急忙紧紧绑扎。用手抚摸尸体,觉得渐渐暖了。盖上被子,半夜掀开看时,鼻子里已经有气息了。第二天天亮,居然复活过来,对妻子说:“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死吗?我这是怎么了?我只觉得我做了一个长长的荒唐的恶梦,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抓破了我的肚皮,掏起了我的心。我的胸口现在还痛呢。”王生低头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胸膛,胸膛上有一道裂口正在慢慢痊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