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弹(1)

兰芳姑娘跟了我弟妇四太太到上海来,正是我长女吉子将迁柩归葬的前一个月。她是四太太亲戚家的女儿,四太太有时回故乡小住,常来走动,四太太自己没有儿女,也欢迎她作伴,因此和我家吉子满子成了很熟的朋友。尤其是吉子,和她年龄相仿,彼此更莫逆。吉子到上海以后,常常和她通信。她是早没有父亲的,家里有老祖父、老祖母、母亲,还有一个弟弟,一家所靠的就是老祖父。

今年她老祖父病故的时候,吉子自己还没有生病,接到她的报丧信,曾为她叹息:

“兰芳的祖父死了,兰芳将怎么好啊!一家有四五个人吃饭,叫她怎么负担得起!”

这次四太太到故乡去,回来的时候兰芳就同来了。我在四弟家里看见她。据她告诉我,打算在上海小住几日,于冬至前后吉子迁柩的时候跟我们家里的人回去,顺便送吉子的葬。从四太太的谈话里知道她家的窘况,求职业的迫切,看情形,似乎她的母亲还托四太太代觅配偶的。

“三伯伯,可有法子替兰芳荐个事情?兰芳写写据说还不差,吉子平日常称赞她。在你书局里做校对是很相宜的。”四太太当了兰芳的面对我说。

“女子在上海做事情是很不上算的。我们公司里即使荐得进去,也只是起码小职员,二十块大洋一月,要自己吃饭,自己住房子,还要每天来去的电车钱,结果是赔本。对于兰芳有什么益处呢?”我设身处地地说。

“那么,依你说怎样?”四太太皱起眉头来了。

“兰芳已二十岁了吧,请你替她找个对手啊!做了太太,什么都解决了。哈哈!”我对了兰芳半打趣地说。

“三伯伯还要拿我寻开心。”兰芳平常也叫我三伯伯。

“我的志愿,吉子姐最明白,可惜她现在死去了。我情愿辛苦些,自己独立,只要有饭吃,什么工作都愿干,到工场去当女工也不怕。”

“她的亲事,我也在替她留意,但这不是一时可以成功的,还是请你替她荐个事情吧。她如果做事情了,食住由我担任,赔本不赔本,不要你替她担心。”四太太说。

“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从这里到老三的店里,电车钱要二十一个铜板,每日来回两趟,一个月就可观了;还有一顿中饭要另想法子。——况且商店都在裁员减薪,荐得进荐不进,也还没有把握。”这次是老四开口了。

四太太和兰芳面面相觑,空气忽然严重起来。

“且再想法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临走时虽然这样说,却感到沉重的负担。近年来早不关心了的妇女问题,家庭问题,女子职业问题等等,一齐在我胸中浮上。坐在电车里,分外留意去看女人,把车中每个女人的生活来源来试加打量,在心里瞎猜度。

吉子迁葬的前一日,家里的人正要到会馆去作祭,兰芳跑来说,四太太想过一个热闹的年,留她在上海过了年再回去。她明天不预备跟我们家里的人同回去送葬了,特来通知,顺便同到会馆里去祭奠吉子一次,见一见吉子的棺材。

从会馆回来,时候已不早,妻留她宿在这里,第二天,家里的人要回乡去料理葬事,只我和满子留在上海,满子怕寂寞,邀她再作伴几天。她勉强多留了一夜。第三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已不见她,原来她已冒雨雇车回四太太那里去了。吃饭桌上摆着一封贴好了邮票的信,据说是因为天雨,又不知道这一带附近的邮筒在哪里,所以留着叫满子代为投入邮筒的。

“在这里作了一天半的客,也要破工夫来写信?”我望着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不禁这样想。信是寄到杭州去的,受信人姓张,照名字的字面看去,似乎是一个男子。

隔了一二天,我有事去找老四,一进门,就听见老四和四太太在谈着什么“电报”的话。桌子上还摆着电报局的发报收条。

“打电报给谁?为了什么事?”我问。

“我们自己不打电报,是兰芳的。”四太太说。

“兰芳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不安地向兰芳看。老四和四太太却都带着笑容。

“三伯伯,你看,昨天有人来了这样一个电报,不知是谁开的玩笑?”兰芳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电报来,电文是“上海×××路××号刘兰芳,母病,速转杭州回家”,不具发电人的名字。

“母亲没有生病吗?”我问兰芳。

“前天她母亲刚有信来,说家里都好,并且还说如果喜欢在上海过年,新年回来也可以,昨天忽然接到了这样的电报。问她,她说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的。叫她从杭州转,不是绕远路吗?我不让她去,不好,让她去,也不放心。后来老四主张打一个电报到她家里去问个明白。回电来了,说家里并没有人生病。你道蹊跷不蹊跷?”素来急性的四太太滔滔地把经过说明。

“一个电报变成三个电报了,电报局真是好生意。”老四笑着说。

“那么打电报来的究竟是谁呢?”我问兰芳。

“不知道。”兰芳说时头向着地。

“电报上的地址门牌一些不错,如果你不告诉人家,人家会知道吗?你到此地以后天天要写信,现在写信写出花样来了。幸而那个人在杭州,只打电报来,如果在上海的话,还要钉梢上门呢。我劝你以后少写信了。”四太太几乎把兰芳认作自己的亲生女,忘记了她是寄住着的客人了。

兰芳赧然不作声。

“兰芳做了被人追逐的目标了。这打电报的人,前几天一定还在杭州车站等着呢。等一班车,不来,等一班车,不来,不知道怎样失望啊。这样冷的天气,空跑车站,也够受用了。”我故意把话头岔开,同时记起前几天看见的信封上的名字来。“杭州,姓张,一定是他了。”这样想时,暗暗感到读侦探小说的兴味。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和满子谈起电报的故事。从满子的口头知道兰芳和那姓张的过去几年来的关系,知道姓张的已经是有妻有女儿的人了。

“这电报一定是他打来的。兰芳前回住在这里,曾和我谈到夜深,什么要和妻离婚咧,和她结婚咧,都是关于他的话。”满子说。

我从事件的大略轮廓上,预想这一对青年男女将有严重的纠纷,无心再去追求细节,作侦探的游戏了,深悔前几次说话态度的轻浮。

星期日上午,满子和邻居的女朋友同到街上去了,家里除娘姨以外只我一个人。九时以后,陆续来了好几个客,闲谈,小酌,到饭后还未散尽。忽然又听见门铃急响,似乎那来客是一个有着非常要紧的事务。

“今天的门铃为什么这样忙。”娘姨急忙出去开门。

我和几位朋友在窗内张望,见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光滑的头发,苍白的脸孔,围了围巾,携着一个手提皮箱。看样子,似乎是才从火车上下来的。

“说是来看二小姐的。”娘姨把来客引进门来。

“你是夏先生吗?我姓张,今天从杭州来,来找满子的。”

“满子出去了,可有什么要事?”我一壁请他就坐,一壁说,其实心里已猜到一半。

“真不凑巧!”他搔着头皮,似乎很局促不安。“夏先生的令弟家里不是有个姓刘的客人住着吗?我这次特地从杭州来,就是为了想找她。”

“哦,就是兰芳吗?在那里。尊姓是张,哦……那么找满子有什么事?”

“我想到令弟家里去找兰芳。听说令弟的太太很古板,直接去有些不便,所以想托满子叫出兰芳来会面。我们的关系,满子是很明白的。今天她不在家,真不凑巧。”

“那么请等一等,满子说不定就可回来的。”我假作什么都不知道。

别的客人都走了,客堂间里只我和新来的客人相对坐着。据他自说,曾在白马湖念过书,和吉子是同学,也曾到过我白马湖的家里几次,现在杭州某机关里当书记。

“据说吉子的灵柩已运回去了,她真死得可惜!”他望着壁间吉子的照相说。

我苦于无话可对付,只是默然地向着客人看。小钟的短针已快将走到二点的地方,满子还不回来。

“满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只好直接去了。”客人立起身来去提那放在坐椅旁的皮箱。

“戏剧快要开幕了,不知怎样开场,怎样收场!”我送客到门口。望着他的后影这样私忖。

为了有事要和别人接洽,我不久也就出去了,黄昏回来接了好几次门铃,才见满子来开门。

“爸爸,张××来找你好几次了。他到了四妈那里,要叫兰芳一淘出去,被四妈大骂,不准他进去。他在门外立了三个钟头,四妈在里面骂了三个钟头。他来找你好几次了,现在住在隔壁弄堂的小旅馆里,脸孔青青地,似乎要发狂。我和娘姨都怕起来,所以把门关得牢牢地。——今天我幸而出去了,不然他要我去叫兰芳,去叫呢还是不去叫?”

“他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要托你帮忙。他说要自杀,兰芳也要自杀,真怕煞人!”

才捧起夜饭碗,门铃又狂鸣了。娘姨跑出来露着惊惶的神气。

“一定又是他。让他进来吗?”

“让他进来。”我拂着筷子叫娘姨去开门。

来的果然就是张××,那神情和方才大两样了,本来苍白的脸色,加添了灰色的成分,从金丝边的眼镜里,闪出可怕的光。我请他一淘吃夜饭,他说已在外面吃过,就坐下来气喘喘地向我诉说今天下午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