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涟漪(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令》

【壹】

初初。她,不过是前朝孙太后身边的掌衣宫女。本为罪臣之女,四岁入宫,到21岁还是一名普通的宫女。而他,不过是个被废弃的皇太子,年纪稚幼,父王被宦官怂恿,御驾亲征,在对蒙古人的战争中被俘虏;叔父在位时,他便成了这禁宫冷苑里受人欺凌的小囚犯。21岁的她,还不是日后心机深沉的模样,孙太后也是喜她素来聪明机警处事周全,才派她来照应这孤苦无依的小皇孙。当21岁的她,牵起二岁孩童柔软的小手,衣食住行,处处护他周全。那时刻入对方眼底的眼光,或许是寒寂深宫里为数不多的温暖。我相信那时的万贞儿还没有心机和远见预见到将来会发生“南宫之变”,不知英宗会复位,不知这被自己呵护照料的小孩朱见深有朝一日会即位成为大明朝的天子。而她一生的命运早已与怀中这小小幼童休戚相关,他日,会因他的尊荣而柳暗花明。

在那时,她待他的好,是责任,却不是义务。这后宫之中趋炎附势的多了去,她大可以阳奉阴违。在那时,她待他的好,是全无功利的,是少女的慈悲,是母性的照料。

代宗废朱见深为沂王,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朱见深迁出东宫,幽居别处,四周都是代宗的耳目,死亡的威胁时时刻刻如影随形。这样绝望的境地里,多少人对朱见深冷眼相待横加欺凌,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万贞儿不离不弃地守着他。

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景泰年间的那些患难岁月,不知多少次,在朱见深需要被保护的时候,在他脆弱无助的时候,她总是及时出现在他面前,替他化解灾厄。给他鼓励,给他呵护。有时候她带来的,是一件衣物,有时是一块甜糕,而有时,只是一个拥抱,抬手抹去他的泪水。

她是他的玩伴、姐姐、守护神。不知从何时起,在朱见深的心里,他对万贞儿的感情渐渐有了爱情的意味。

彼时。这年方少艾的女子,是他阴暗童年的一抹艳阳,无尽春光。每天见到她,成为他的期待和热望。再没有比万贞儿更让他安心信赖的人,患难所铸就的情感甚至超越了生养他的父母。她带给他的感觉太美好,太真实,不可取代。终此一生,他宁愿自欺欺人都不愿破坏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宁愿执著地认定,她是一个洁如冰雪,皎如月光的女子。日复一日走过天街、永巷,这紫禁城大得仿佛没有边际,却亦只是枯燥的重复。这红墙黄瓦的宫苑,住着如此多的如花美眷,在白雪寒鸦中渡尽了流年。华美的宫阙,没有一座是属于万贞儿的安身之所。“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些女子经历过盛世荣华,见证过恩爱,多少还有闲话先朝韵事的资本。而她的青春,仿佛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还没来得及感伤,就倏忽不见。没有人比万贞儿更能感受这满目繁华背后的凄清。

他的父亲终于重登帝位,他又成为那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天顺八年(1454年),英宗薨逝,太子朱见深即位,是为明宪宗。

朱见深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册立万贞儿为后。这是他给予她的许诺,亦是他内心真正的愿望。老朱家的孩子多半不痴情,一旦痴情起来又执拗得要命。朱见深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对待万贞儿的态度上,性格优柔的他充分运用了帝王的权威,捍卫自己的感情,绝不退却,绝不动摇。纵使普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为何迷恋一个大自己十九岁的女人,他依然选择不弃不离,爱她到死。

在满朝文武和宪宗生母周太后的强烈反对和干涉下,朱见深被迫退让,立英宗生前所选的淑女吴氏为后,作为交换条件,万贞儿被立为贵妃。

明朝的历史上,再难见这样一步登天的例子,由宫女(掌衣)晋升为贵妃,并且独霸后宫,长宠不衰。明朝的宫女是很寒微的。终身不得出宫,年老的宫女全被禁锢于浣衣局。为防宫人泄露宫中之事,严禁宫外之人为宫女传递物品或书信。一旦犯禁,以死罪论处。清朝的宫女在宫中服役到一定年限(25岁),即可离宫,自行嫁娶,如果皇帝和各宫主位还要留用的话,一般到35岁也可离宫,自行嫁聘。因清朝宫女是八旗子女选出,清宫对她们的保护相对到位,不单是宦官,即使是后宫主位的妃嫔们也不能轻易责罚随意殴打,致死的情况更是不多见。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曾发生过淳妃因责打宫女致死一事被降为嫔。此事若发生在明代,根本不值一提,而乾隆特下上谕:“前此妃、嫔内,间有性气不好,痛殴婢女,致令情急轻生者,将该妃降为嫔。”淳妃为乾隆最宠爱之固伦和孝公主的生母,此番处罚不可谓不重。

在清朝,内廷的妃嫔因处罚宫女失当而被处罚的,不在少数。相比之下,明朝偶因小过,被责打杖毙的宫女比比皆是,根本无人问津。她们就像这宫墙夹缝中的野花,开谢零落,无人问津。

明朝宫婢在宫中除了被各宫主子差遣做各种苦役,亦常受到太监的欺凌,被赐对食,明朝的宫女数量庞大,发生过因膳食不均而饿死宫女的悲惨事件,她们地位和待遇远不及后来的清朝。清宫宫女每年会有份例,不单会发赏银,还会分发衣料,棉花,肉食,青菜,盐,茶等生活用品,即使谈不上荣华富贵,至少也能温饱无虞。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女儿被选入宫虽然相见甚难,客观上却减轻了家庭负担。明朝的宫女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一旦犯错,她们所受惩戒之残酷也远远大于清朝。明朝宫婢犯了过失,有罚“提铃警夜”之例,规定从乾清宫前走到日精门,再走到月华门,再走回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终夜循环往复,风雨无阻。

相较于“提铃警夜”,另一种惩罚“板著”更为残酷恶毒。受罚的宫女要面向北方立定,伸直双臂,用手扳住双脚,身体不能弯曲。这种惩罚会延续长达一个时辰,常有宫女头晕目眩,呕吐成疾,或因此而丧命。明朝的宫规更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换言之,就是宫女得病得不到合理的救治,生死各凭天命。她们就像宫墙边的野花一样,任其开落,无人问津。生前备受凌辱,朝不保夕,明朝皇帝死后,宫女被迫殉葬者更是不计其数。惨无人道的殉葬之风直到明宪宗即位时,遵英宗遗诏才得以遏制。强调明朝的宫婢地位寒微如此,更可见得三十多岁的万贞儿能扶摇直上成为贵妃是多么的罕见。但万贞儿是完全有资格获得这样的地位和待遇的,再没有人对朱见深付出的感情和心力比她多。

即便他当了皇帝,她对他的感情亦未减弱。她与那些在朱见深成了皇帝之后来到他身边的女子不同。在那些患难如渊、前途未卜的年月里,只有她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朱见深,不介意他是个落难的皇子,前途一片黯淡;不介意他们的亲密,随时随地会连累到自己的性命……她用最好的年华陪伴他,护卫他成长。是以,她在他心中拥有如此量,是当之无愧。

我历来不把朱见深对万贞儿的感情看做是畸恋,相反甚为感慨它的难得。人世间多的是富易友,贵易妻的例子,帝王的宠爱更是不可凭持。多少相依为命、山盟海誓,转眼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宫闱之间,恩断义绝的往事成例更是不胜枚举,可他偏偏死心塌地地爱了她一生。而她,亦为他付出了一生。

【贰】

万贞儿在历史上的风评并不好,关于她的记载也就前后矛盾。史书上说她“貌雄声巨,类男子”,亦有人说她“身形丰腴,擅媚术”,虽近中年却依旧风姿绰绰,风韵为当时后宫那些青涩佳人所不及。

鉴于文人笔下一贯刻薄夸张有失公允,两者之间,我更倾向于认同后者。纵使在芸芸佳人之中,徐娘半老的万贞儿称不上绝色佳人,亦绝对有值得朱见深迷恋的地方。

史载:“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可知朱见深每次出游巡幸,万贞儿必戎装侍立英姿飒飒,颇得朱见深的欢心,带给他无可比拟的安全感,一如往昔。万贞儿自幼在宫闱间历练打磨出的心机深沉,兼对朱见深的性格了若指掌,绝非那些初入宫廷的女子可比。

初时,明宪宗遵父命所立的皇后吴氏初掌后宫,不明万氏的厉害,因小事责打了万贞儿,册立不足一月,即被盛怒的明宪宗所废。再后来,无人敢挑战万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继立的皇后王氏审时度势,懂得宽和忍让,与世无争,万氏遂威行后宫,无人挟制,乃至于宦官、外臣无不谄结于万氏。

成化一朝的动乱,内廷宦官的势力扩张,以采办之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庸碌之辈把持朝政,人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些人沆瀣一气,排挤贤良,败坏纲纪;外戚乱政,宦官专权,朝事日非,国势日下。千丝万缕,无不与万妃的权势遮天相关。

宪宗即位之初已任用“传奉官”,不经吏部,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直接任命官员,许多奸佞小人得以晋身,此举为后世史家所诟病。后期宪宗更崇佛信道,沉迷于神仙方术和长生不老,江湖术士充斥朝堂,直臣难以容身。

成化一朝,为供皇帝和贵妃逸乐,奢靡挥霍,贪腐之弊是很惊人的。所谓“累朝所积七窖金银俱尽”,连宪宗得知消息时,都对掌管内库的大太监梁芳、韦兴等发怒:“靡费帑藏,实由汝二人!”“吾不汝瑕,后之人将与汝计矣!”

学者分析,成化一朝,之所以没有出现明代后期那样的财政赤字,不过是因“前数代之遗泽,一朝不易枯竭耳。”

我印象最深是“成化斗彩鸡缸杯”,当时为博万贵妃欢心,明宪宗亲自设计式样,特命景德镇御窑的工匠,制出一种小巧玲珑的酒杯供她把玩。“纹饰彩绘于外壁,有鸡纹二组,以奇石花卉间隔。一组公鸡在前,昂首护卫,母鸡在后低头觅食,三仔鸡围绕在旁,欢呼展翅。另一组亦采二老三少组合,母鸡振翅低头,正奋力与猎物搏斗,前立一小鸡为母加油,并作充分准备,随时可加入战阵。也许母鸡振翅奋战,惊动了在前护卫的公鸡,蓦然回首,关爱之情不言而喻;另二仔鸡则嬉戏于花丛下,怡然自得。釉上色彩有红、黄、褐、绿等,浅染深描,或是二色重叠,搭配巧妙,架构了一幅活泼生动、祥和欢乐的天伦图。”——既体现了朱见深对万贞儿长久以来的眷恋(她一直护卫着他),也表达出他内心深处渴望拥有和万贞儿的孩子,长相厮守,共享天伦之乐的愿望。

此杯代表着成化年间彩瓷制品的最高水准,在明神宗年间已然价值不菲。清乾隆皇帝特命官窑仿制,并题诗作咏。

此杯寓意“小器大祥”,奈何天不从人愿。成化二年(1466年)正月,已届高龄的万贞儿产下皇子,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