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奈何(1)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壹】

不管朱棣即位后所授意撰写的《明实录》如何篡改,不可改变的是,他是由一个默默无名、不被朱元璋所宠爱的妃子所生。出生时正值陈友谅率军大举进攻应天,朱元璋忙于战事,应接不暇,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和感情。

所有的皇子中,朱元璋唯一付出真感情悉心栽培的是太子朱标,他非常注重对朱标的教育。不单给他指派了当时的天下第一学者宋濂为帝师,更任命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徐达兼太子少傅,这三位洪武年间的大才子组成一个相当强大的教育阵容,分别从学识见识、文韬(行政经验)、武略(军事经验)上给予朱标指导。

早在洪武十年(1377年)朱元璋已放手将很多政事交给朱标处理,并告诉了朱标处理国家大事的四字要诀“仁、明、勤、断”。朱元璋自知驭下极严,他有他的苦心,不惮把恶人做了,留一个铁桶江山给朱标。届时,朱标再以仁治国,搏一个万民拥戴,江山永固。

朱元璋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时辰一到,绝代强人也躲不过无常催命。他没有看错,朱标确实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继承人,他有着朱元璋所没有的仁慈,连他的儿子朱允炆也是个好人,如果条件允许,未必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奈何,朱标死在朱元璋之前;奈何,年少的朱允炆身后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燕王叔叔。

相较于同为庶妃所生却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太子朱标,身为四皇子的朱棣实在凄苦,是一个丢在朱元璋的儿子堆里也不容易被他爹想起的角色,下面有22个弟弟,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可以说,如果坐等皇位的话,一个个挨着数过来,也未必轮得到他。

自幼奔波沙场,在刀光剑影中长大的朱棣,跟随着洪武年间的名将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他习惯了腥风血雨,战争和权谋将他磨砺得心如铁石,城府极深。他知道,如果要赢得父王的器重,就必须要有过人的真本事。

为此他抛头颅,洒热血,深入大漠,远征元军,立下赫赫战功。奈何,在他的父亲眼中,他只是一柄镇守边陲的利器,可以用来靖边绥远,安邦定国,皇位却依然属于那个少不更事的朱允炆。

虎踞龙盘的应天,少年天子朱允炆尚未登上皇位,远在金戈铁马的北平,虎视眈眈的燕王已是杀机暗涌。

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朱允炆即位之初,身边的两位大臣齐泰和黄子澄已经开始建议建文帝着手削藩。此事的尴尬在于,不削藩则坐视藩王做大,削藩则藩王必反,这个锅是怎么端都烫手。削藩之事源远流长,前史可鉴。从汉朝开始,削藩之事必然导致朝野震动,汉景帝时引起七国之乱,唐宪宗时亦曾引起兵祸连连。

此事不是不可行,倘若在君权不稳的时候贸然动手,很可能得不偿失。建文帝虽然也不笨,但跟老谋深算的朱棣比起来,还是嫩了许多。他手下的两位谋臣跟朱棣手下的道衍(姚广孝)相比,韬略明显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在后来的靖难之变里,黄子澄屡出昏招,加剧了建文帝的失败,另一位被朱允炆倚重的齐泰也没强到哪里去。

我每每看到这一段,都会掩卷长叹——所谓书生误国,信矣!事后朱棣起兵正是打着“锄奸反正”、“清君侧”的旗号。

随着建文帝削藩之策大刀阔斧地进行,形势越来越紧迫。摆在燕王朱棣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个——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放手一搏。

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的路。这是一个绝对的世界,成王败寇,仅此而已。没有模糊的边界,没有中间道路可循,对志在天下的人而言,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不容逃避。

《千忠戮·惨睹》里有一支【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转眼间,血流成河,江山易主。人世间的翻天覆地、沧海桑田有时就在顷刻之间。这一支【倾杯玉芙蓉】写的就是燕王朱棣谋反之后,建文帝逃出京城,与追随他的大臣扮作一僧一道,隐姓埋名,辗转千里,一路目睹大臣被杀,内心极为惨痛。曲辞荡气回肠,又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意味。

对朱允炆来说,人生可不就是无可奈何么?天地间,其他的角色有很多,皇位却只有一个。叹只叹,他经验太浅,错用了书生;叹只叹,朱元璋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翦灭功臣,定下“藩王戍边”之策。他只相信自己的儿子。结果藩王势大,朱允炆无力弹压,削藩不成反失了皇位。

换言之,面对着朱棣这样志在必得的对手和周围那群不安于室的藩王叔叔们,朱允炆就是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保不齐会有江山失守的一天。

从被选定为皇位继承人的那一刻开始,他注定要面对这场无比惨烈的决斗,赌注是江山社稷、皇位尊荣。权位之争没有真正的公平,从他失败的那一刻开始,他是生是死,已经不再重要。

“靖难之变”这场宗室之战的过程和结果无须我再多言。历时四年,朱棣成功夺位,登上了皇位,改年号为“永乐”,不久便迁都回自己的根据地——北平。攻破南京城后,建文帝下落不明,有说是葬身火海,有说是隐姓埋名逃遁而去。有传日后永乐帝派郑和下西洋,有一个重要的秘密使命就是寻访建文帝的下落。

郑和,幼年因战争牵连成为“宫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名留青史的好宦官。他自幼随着明军南征北战,成为朱棣的随从。在“靖难之变”中,还叫“马三保”的他就曾在至关重要的一场战斗中准确判断出形势,看出建文帝方主帅李景隆的虚弱,提出攻击中军的建议,连破对方七军——因在郑村坝战役中立下大功,马三保被朱棣引为心腹,赐姓为郑,后来他为自己改名为和。

永乐年间,郑和肩负着朱棣的重托六下西洋,第七次的时候,明成祖已逝,明宣宗在位,在信息不便的当时,宣宗派郑和出使西洋的目的,已经不是寻人,而是将新君即位的信息,传达给邦交各国。60多岁的郑和奉命再下西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最终死于归航途中。郑和之后,明朝的统治者再不关心航海之事。经历了随后的“土木之变”,山河动荡,国势由盛转衰,航海之事遂无人再提。

梁启超说,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回想清朝的闭关锁国,后来甲午海战的惨烈,回望当初辉煌的时代,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建文帝的时代结束了,大明朝的远航才刚刚开始,没有人可以料定朱允炆不如朱棣。可是结果只有一个,失败者要离场。

站在明故宫遗址前,仿佛听见历史的余音绕梁。一个时代的断章,未尝不可看作另一个朝代辉煌的序曲。在遥远的北方,新的都城正在崛起,并将伴随明清两代帝王数百年。

【贰】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说了这段前史,乃是为了说明朱棣夺位之后迁都北京,肇建紫禁城的因由。毕竟,朱棣不想生活在老爹的政治阴影下,身在旧都无疑是在随时随地提醒天下臣民不忘旧主,记起谁是正统。此外,从长远考虑,将国都定于北平,有利于安定边陲。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京是四大古都之中,与汉文化患难相共,休戚相关的都城。在南京建都的朝代国祚都不长久,此虽不乏迷信,却亦有一定的道理可言。

龟缩在南方,先天就有不足,一旦边境起事(朱棣自身就是个例子)就鞭长莫及。自古以来,就是从北方打进来容易,身在南边抵御难。从后来的历史发展看,朱棣迁都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正是因为定都北平,明朝的国祚才如此长久。

他既是阴谋的篡位者,也是继往开来的开拓者。朱棣秉持的理念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作为一个戎马一生的君王,他坚信自己的天下当仁不让要守好。当年,朱元璋并没有把皇位传给他,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一切。他战胜了无数对手,包括他自己。哪怕中途迷茫、胆怯,哪怕过程如此曲折、凶险,哪怕得到的代价是终身的孤独和警惕,他一样不悔当初。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种至高无上的孤独和喜悦,就像叶孤城对魏子云说的,你不懂。

朱棣走到这一步,无可厚非。因为君临天下、江山在握才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以不义取天下,以义守天下。他将向自己的父亲,向天下人证明,向后代证明,他才是最适合主宰天下,君临万邦的人。

改朝换代,大举清剿了建文帝时代的旧臣,顺带连“削藩”的事也做了。朱棣自己因反抗“削藩”而起家,现在却坚定不移地奉行这一政策——可见“削藩”的成败关键不在于口号、立场,而在于实力。朱允炆未竟的事业在朱棣手中完成了,这也算历史的反讽。

历史虽然由胜者执笔,公道却长存人心,是非功过自有评说。作为一个篡位者,不管朱棣如何为自己粉饰,名不正言不顺是免不了。初步稳定了统治之后,迁都、肇建新的皇城就成了势在必行的大事。永乐四年(1406年),朱棣与近臣密议迁都,做相关准备工作,永乐十五年(1417年)开始着手营建。因有了洪武年间营建“明初三都”,南京吴王宫、临濠(凤阳)中都、南京大内三座宫殿的实践经验和教训。北京紫禁城的肇建更为出色,规格更高,礼制更完善。

紫禁城在肇建之初,就充分遵循了皇权至上,昭示天子承继天意正统的理念。《论语o为政》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宫城的营建要“象天法地”,以显帝王之尊。天界以北极帝星为中心,紫禁城上应天帝所居的紫宫,以紫薇星象征天子。

整个紫禁城也是按照“紫薇正中”的格局修建。皇宫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内城,内城之外有外城。城内城,城套城,紫禁城(皇宫)居于北京城皇城和内城的中心,符合“择国(都城)之中而立宫”之礼。此外,明朝在元大内后殿延春阁的位置上,用拆除元代宫城和挖掘紫禁城护城河的渣土堆填了一座镇山,名为“万岁山”,用于镇压元代的王气。明末崇祯帝吊死于此山上,清初更名为景山。

明代紫禁城的修建是与北京城的修建同时进行的。《周礼o考工记》中提出王城规划的基本思想是:“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天子居中而立”统摄四方,坐北朝南的紫禁城位于北京城中轴线正中。天上有上垣太微、中垣紫薇、下垣天市。太微垣南有三颗星,被视作拱卫紫薇垣的三道门:端门、左掖门、右掖门——与此对应,人间皇城亦有端门、午门,东西两侧设左、右掖门。

午门为其皇宫正门,呈“凹”字形,以聚生气。中间洞开三门,墩台上有阙楼四座,和正楼合称“五凤楼”。正楼九开间,进深五间,每一处细节都力图体现“九五至尊”的威严。

前朝的太和殿,象征着皇权的独一无二。后廷乾清宫和坤宁宫象征着日月乾坤,天地交泰。乾清宫东西两侧的日精门和月精门意味着日月争辉,东西十二宫,象征着十二星辰。十二宫后的亭台阁阕犹如星辰围绕。午门和太和门之间,有金水河蜿蜒穿过,象征着天上的银河。金水河自紫禁城的西北角流入宫中,流经宫中几座重要的宫殿,形成背山面水的风水格局。

除了风水的理念之外,紫禁城的布局还体现了许多儒家的原则,如周礼古制“五门三朝”。周围的建筑也严格按照“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原则兴建。

前朝,是指皇帝召见百官议政的地方,以奉天(太和)、华盖(中和)、谨身(保和)三殿象征外朝、常朝、燕朝;后市,是指皇宫后面,辟有宫市,每月逢四开市。左祖,是承天门(今天安门)、端门、午门中间的御道东侧建祭祀先祖的太庙;右社,是在御道的西侧建祭祀土地神、谷物神的社稷坛(在端门之右)。

此外,北京城内还有天、地、日、月坛及先农坛、蚕坛——为历代帝后祭祀天、地、日、月、农神、蚕桑的场所。古人认为,天地万物皆分阴阳,遵循此道,则万事顺焉,万物生焉。基本理念为男为阳,女为阴;前为阳,后为阴;单为阳,双为阴。故而在紫禁城中,处理政事的前朝在前,帝王嫔妃生活起居的后廷在后。前朝三大殿,太和、中和、保和;后廷两座宫,乾清宫、坤宁宫,总数为五,亦符合单数为阳、双数为阴的原理。(交泰殿是后期加建的)紫禁城主色是红和黄,象征皇权的不可侵犯,无可僭越,但亦有几处是例外。由于紫禁城内还有皇子居住,有几处建筑级别上要低一个等级,为红墙绿瓦。

位于紫禁城外东路、九龙壁正南的南三所是清朝皇子所居之处,殿顶皆覆绿琉璃瓦。乾隆年间,皇十五子颙琰(后来的嘉庆帝)居于南三所的中所长达二十年,颙琰的次子旻宁(后来的道光帝)亦生于此,长于此。嘉庆即位后,升中所为潜龙邸,改名撷芳殿。往后有道光帝皇长子奕纬,皇四子奕詝居于此。咸丰以后诸帝,因无子嗣,撷芳殿遂不再有皇子居住。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外东南部,与武英殿对称,是明代皇太子出阁读书、皇帝出巡时,太子监国、皇帝病重时,太子视朝的场所。按“五行说”,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殿顶覆绿色琉璃瓦。嘉靖帝入主紫禁城之初,因乾清宫在正德年间曾受火灾,尚未修整完毕,故先居于文华殿。嘉靖十五年(1536年)改做皇帝便殿,是皇帝召见翰林、举行经筵讲学的处所,殿顶又改覆黄色琉璃瓦。

明清两代,每岁仲春、仲秋,皇帝要择日御殿,经筵官在此讲书经之义,皇帝本人则撰写御论,阐发书义、经义,礼毕,赐茶赐座。明清两朝殿试阅卷也在文华殿进行。

此外,文渊阁是皇家藏书楼,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墙用青绿冷色,瓦用绿色剪边的黑色琉璃瓦。神武门内东西两侧原是章京护军值班所在,因位属北方,五行属水,所以也用黑瓦。

今日步入紫禁城,那映入眼帘、连绵不绝的红黄二色,在日暮的掩映下显得辉煌而苍凉,无不让人感慨万千。

过往数百年,无数人身陷其中,争名夺利,紫禁城就像一个注定的命局,看着无数人跋涉其中,劳碌奔忙。顷刻间翻云覆雨,风云变色。谁是主,谁为客?输赢得失,谁又说得分明?

陈寅恪有言:“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可是,面对着广袤、寂静的紫禁城,它仿佛浩瀚的无边无际的宇宙,从建成以来便遗世独立。苍穹之下,众生沉浮;悲喜交集,沧桑变幻;人世得失,如何数算?对于命运的安排,我无法给出深刻的评价。

我清浅的笔触始终无法触及它的底蕴。这座孤城,对我而言,始终是个难以参透,却难以忘怀的旧梦。

【叁】

记忆从何处开始?生命有着不同的形态。新的枝丫长出,老的枝丫死去,遵循着所有生命亘古不变的规律,辞旧迎新。历史似乎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在紫禁城里,有这样的一处地方,它是一个男人留给自己的私属。宁寿宫花园。每当走到这里,我都会想起这位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福寿双全的皇帝——爱新觉罗·弘历。从秦始皇算起,中国历史上前后一共有八百多位皇帝,其中能够荣升太上皇并安然终老的并不多。历史上第一位享有“太上皇”尊号的是秦始皇的父亲秦庄襄王,但秦庄襄王是死后才追封。因此,从汉高祖刘邦奉自己的父亲刘太公为太上皇算起,到清高宗弘历止,活着成为太上皇的,满打满算不过区区15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