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子哀,哀不得与。韧如蒲苇,坚似磐石。
门庭的几株梅花,开了又败,香溢香陨。甚至到最后,木朽花残,终究不堪年轮的腐蚀。他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只好合上了眸子,试图嗅到昔日残留的梅香,好补偿今夕的残妆。
就算他知晓,那只是徒劳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移开脚步,往墨阁走去。
墨阁,魔界前任尊主娄染的书房。这里自娄尧走后,便闲置了下来。
云天在书架处徘徊了许久,最后才将视线集中到一个泛黄的册子上。他伸手将册子取下,继而缓步至书案。
册子翻开之时,墨香夹杂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而那些久远却记忆犹新的碎片也随之拼凑成一张张完整的画面,诉说着昔日的情愫,苦涩,无奈,抑或恐惧,担忧,难过..
“云嬛轩,你私自进入魔界禁地,试图窃取天索,仅仅凭此,就算你是尊主夫人,也难免流放蛮荒。”女子一身红衣,姿容妖娆,她看着瘫在地上的云嬛轩,语中笑意尽是鄙夷。
“何必如此复杂?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想要我死,对你来说,再容易不过了。”你又何必再设计陷害我?
红衣女子笑出声音来,却是狰狞。
“若不如此,尊主怎么会死心呢?云嬛轩,你就不应该来魔界,不应该当尊主夫人,更不应该让那个男人爱上你!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
“母亲,你答应我的,不会伤害小天。你不能出尔反尔!”
娄胥尧抱起地上昏迷的少年,往后退了几步。那双暗红色的眸子尽是愤怒以及失望。而衣襟以及那衣袂处因染了血而开出的抹抹血莲,让他整个人看来更加邪魅。
“尧儿,这个人,留不得!”
红衣女子试图说服他,可终究无果。“他会阻碍你的道路,不能让他活着!尧儿,听我的话,把他交给我。”
“你若是再往前一步,我就将这一切告知于父王。”他咬紧嘴唇,“母亲,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更加恨你。
...
少年紧跟着娄胥尧,不肯离其半步。“小天,我要去的地方有很多凶狠的鬼怪,你不能跟过来。”
娄天顿住脚步,咧嘴一笑,“大哥,你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男子听言,怔愣了许久,直至小天牵起他的手,他才展开笑颜。
两人一大一小往前走去,“那说好了,你可要保护好我。”
“嗯。”
...
“尧儿,我这是为你好。你迟早会被这个孩子害死!”红衣女子不依不饶。
“害死?”我只知,身为魔界之子,活了那么久,我唯一觉得快乐的日子,便是在这个孩子出现之后。而在母亲的眼中,只有权力之欲,嫉妒之恨,根本从未顾及他的感受。
他,只是被她当作一个工具罢了。那样,真的很难受。
“母亲,总有一天,我会为他铲平这里的一切障碍,甚至不惜己命。你知道的,身为你的好儿子,我向来说到做到。”
...
“嬛轩,你快起来,我带你离开这里。”黑衣男子握紧她的衣袖,双眉紧蹙,眸间尽是担忧。
她淡淡一笑,“影之,你回去吧。”
可是她的话刚刚落下,转角处便出现一道身影,正是魔界尊主娄染。“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一步步靠近云嬛轩,那嗓声由沙哑转至低沉,心里觉得一阵阵蚀骨般的痛,“你为了他,闯禁地,窃天索。好让他这个鬼灵变成人,然后你们再远走天涯,比翼双飞,是不是?云嬛轩,你说啊?是不是?”渐渐的,那里氤氲一片,眼前却是朦胧,可他们却弄不清是谁模糊了谁。
“而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天索,我与你的这一切,都只是闹剧?云嬛轩,原来古瑶说的是真的,你也可以这么狠?”
他不眠不休地从魔界的南芜之境赶回殿中,力排众议,让她免于去莽荒之地,让她免于一死。可是,为何,为何眼前之景,是她和之影在一起?
“若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娄染,你还会信我么?”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他更加决绝的神色,“呵,你还要骗我什么?”
那心越痛,这笑意就越盛。
娄染,我已经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够了,这次真的够了。
...
女子端来一觞浊酒,递向云嬛轩。“是我赢了。尊主夫人,呃,不。你已经不是魔界的夫人了,而是即将要滚回人界的普通女子罢了。啧啧啧,尊主他怎么就心软了呢?”
云嬛轩不说话,那偌大的衣袂就像强有力的屏障,将身旁的娄天半裹在其中,她不想让着孩子看到这些丑恶的画面。而五岁的娄天则是依偎着她,将小脸埋入衣袖中,脸色有些惨白。娘亲,为什么这些人看上去那么恐怖?
狰狞,怒目,冷笑,嘲讽..
“这酒,就当给你送行了。”女子扯起嘴角。“尊主他是不会来的,你还是死心吧。”
死心?我的心本就空了。
她迟迟没有接过酒觞。“怎么?这酒你不敢喝?怕我下毒?”
女子贴至她的耳前,低语道,“云嬛轩,这孩子可真可怜啊,是么?不知没有了父亲的庇护,这孩子的下场会有多惨。”
眸间某些东西一闪而过,最后,不知是理智战胜了感情,而是感情赢了理智。云嬛轩伸出左手,拿过了古瑶手中的酒觞,不再犹豫,而是一饮而尽。
没有什么酒香,不淡不醇,只有苦涩,绕过酒肠,直达心中。
“云嬛轩,你放心,此世无恙。”只是,既然你喝了这佳酿,等你这一世终了,一切也就永远结束了。喝下魂练的人,死后灵魂会变得七零八落,不得轮回。“哦,我忘了告诉你,这魂练离,我还加了忘尘,你会慢慢忘记身边的人,甚至忘了你自己。”
那几株梅花,花瓣散落了一地,不再溢着生气,而那残留的几缕梅香能够证明伊花曾开,亦能够表明花已成昔。
三年后。
宅院里,许多少年围成圈,不断向中间的少年扔着石子泥块等。娄天压抑着心里的愤怒。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让娘亲难做。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娘亲对他总是不理不睬?难到她也像这些人一样,认为他是个异瞳怪物吗?甚至因此而远离他,厌恶他吗?
夕阳已是谢幕,金黄色过后,月色中抵不过暗色。
云嬛轩的两眼不复昔日的亮色,她坐在床沿,似是想着什么。
娄天进来之时,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虽是衣裳褴褛,可在进房之前,他却认真拍着身上的泥土,不想让娘亲看到他的狼狈。
可待他看到她后,泪水却是忍不住了。他呜咽着,“娘亲,我们回去好不好,不要在这里住了。我想爹爹了。”
云嬛轩垂下眼帘,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娘亲,你是不是不爱爹爹了?”对方却是沉默。
可现在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了。云嬛轩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嘴里一阵腥甜,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娄天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小手不禁发颤,猛地扑到了云嬛轩的怀里,“娘亲,我错了,我不该吵着回去的。你不要吓小天啊!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你不要吓我啊!”
几乎是本能,云嬛轩紧紧将娄天圈于怀中。这是最后一次拥抱了吧。
昔日,云嬛轩牵着他的小手,拂去娄天脸颊上沾染的尘土,“小天,你以后不叫娄天了,你是云天。”
“为什么啊?”
她笑了笑,“因为娘亲希望你以后能像天上的碧云一样,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就算以后,我不在你的身边。
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
魔界,影之一把扯起娄染的衣襟。“娄染,你以为封住了我的灵力,我就找不到她吗?”
娄染并没有躲开他的拳头,而是以笑待之。“影之,你现在能做的,不就只有这些吗?”
“父亲。”娄胥尧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两人的谈话。影之松开了手,而娄染也沉默不言。
“父亲,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
娄染伸手抚着碑上的字迹,触及发凉,更是寒至心上。
吾母,云嬛轩。不孝子云天,立。
云天?娄天。
“云嬛轩,我娄染不该放你走,不该答应你让你带走小天。而我此生最大的错误,是没有相信你。”这是我的惩罚,是吗?
“嬛轩,你喜欢什么花,我改日从人界那里带过来。”
“人界的花在这里也能活吗?”云嬛轩觉得疑惑。
他从后面将她揽入怀中,笑言,“当然可以,花就像人一样。”
你可以在这里与我相守,人界的花也一定能在魔界生存。
“那就梅花吧。”她笑颜舒展,摸着自己拱起的肚子,“等孩子出生后,我和你一起将梅花种下。”
“好。”
..默默子哀,哀不得与。韧如蒲苇,坚似磐石。
只是后来,梅花散了一地,伊人不知何处。待空觞着了漫酒,月影之下,却空无人影。戚戚,凄凄..
墨阁,云天合上了册子,手觉得温热,他低下眸子,才发现那是他的眼泪。脸颊亦是留下了泪痕,不知不觉,眼睛更加发涩了。
娄胥尧,娄染..这一切,若真的只是浮梦一场,若真的只是南柯黄粱,那就不再有什么误会,不再有错过,不再有哭泣,更没有悔恨。
千盼万念,望曰是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