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谁?《金瓶梅词话》(词话本)里很明显,是武大郎,因为小说开头的情节是从《水浒传》武松杀嫂的故事生发出来的。但经过文人加工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却对小说第一回作了重大改造,它以“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端,武大郎的故事降到了其次,因此武大郎的出场时序也就自然而然推后了。这个重大改造是小说整体布局上的结构性调整,显示了加工者的独具匠心。它的作用是一方面淡化了引用《水浒传》现成情节的“疑似抄袭”的明显痕迹,使得小说更具独立的完整性和原创性,另一方面则突出了小说主人公西门庆,强化了他在小说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是,虽然崇祯本回目标题第一个词点出小说主人公西门庆,第一回里第一个点名道姓介绍的人物也是西门庆,可真正第一个描述和议论到的人物,却并不是第一号男主角西门庆,而是第二号男主角应伯爵!只是前者实写明写,容易看到,后者虚写暗写,不易察觉而已。
且看小说开章明义对“财色”的“财”字所作的议论:
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没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勾与人争气!……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来,失势掉臂去。古今炎凉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
很显然,这里所说的“两等人”,在小说里,一指以应伯爵为代表的沦为破落户的帮闲,一指以西门庆为代表的有财有势的暴发户。可以说,这一段夹叙夹议的文字,是对这两个人物未出场前先入为主的介绍,是对这两个人物的总评价,是这两个男主角未见其形、先显其神的首次亮相——主子与帮闲,二人联袂,暗自出场。
那么,在这个先声夺人的开篇人物暗自出场介绍中,应伯爵与西门庆谁个居前呢?按常理,应是西门庆,因为他是第一号男主角。而且,按逻辑顺序,应先说有钱时如何,再说无钱时如何,西门庆有钱,应伯爵无钱,暗自出场的优先权理应属于西门庆。可作者偏偏颠倒顺序,先说无钱时如何,再说有钱时如何,把暗自出场的优先权派给了第二号男主角应伯爵。
很显然,这段文字的前半部分,生动形象而又入木三分展示的,就是应伯爵当下的生存状态:因为家道败落,志气全无,方才心甘情愿沦为西门庆的帮闲。而这段文字的后半部分,栩栩如生而又一针见血刻画的,则是西门庆当下的生存状态:因其财大气粗,挥金如土,方才得以颐指气使,让曾经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应伯爵甘心做自己的高级帮闲。
小说为什么要让二号男主角应伯爵优先于一号男主角西门庆,暗自先出场呢?
表面上看,这样的安排类似于传统戏剧舞台上主角出场前,跑龙套的奴才跟班在主子前面牵着马儿、扛着旗儿先出来打场子。但应伯爵与西门庆的关系,却远非如此简单。西门庆在社会上的活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有了应伯爵的帮衬才得以实施的,应伯爵在西门庆的社会活动中占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是西门庆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这正是小说的深刻处:没有帮闲,主子的日子就不好过,没有帮闲,主子混迹社会就寸步难行,没有应伯爵,就没有西门庆。西门庆为所欲为,横行霸道,看似一个人所为,其实是有着庞大的社会关系网做支撑的。西门庆每一次重大的社会行为,都是一个系统工程,而应伯爵都能在其中发挥着或大或小,或直接或间接的作用。正因为如此,小说开篇先给困顿沦落的帮闲画像,再给作威作福的主子写真,依据的是其社会关系的逻辑顺序,揭示的是二者相互依存的关系,彰显的是高级帮闲应伯爵的重要——这一点,强烈体现了小说作者非凡的社会洞察力和深刻的现实批判精神。
应伯爵确实是个极特别的人物,崇祯本的加工者对这个人物给予了特别的关注,让他比词话本提前十回出场,而且在第一回的开篇议论中就影射到这个人物。经过文人加工后的第一回,字数较之其他章回多出一倍多,其中大量的篇幅都是在写应伯爵!在不厌其烦的“热结十兄弟”过程的描述中,应伯爵的帮闲嘴脸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从这个角度看,开篇对应伯爵的优先虚写,正是为其出场造势。
值得注意的是,开篇对应伯爵的虚写,不仅是对应伯爵帮闲本质的高度概括,同时也道出了应伯爵沦为帮闲的前因后果,以及沦为帮闲的过程——在小说中,没有正面介绍应伯爵是如何由富家子弟沦为帮闲一族的,但透过这一段文字,却可以清楚而形象地看到应伯爵家道败落后的窘境和生活常态,以及窘境中的他如何丧失人格尊严,甘心为西门庆鞍前马后尽高级帮闲之能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以说,应伯爵就是西门庆的前世今生。如果西门庆不盛年早亡,按“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规律发展下去,应伯爵的今天,就会是其明天。反过来看,西门庆的今天,不正是应伯爵破落前的昨天吗?而且,应伯爵在小说中活动的时间远比西门庆还要久,这样的人物更具有某种典型性,也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
因此,小说开篇的这一段关于“财”的议论,可以看做是对应伯爵的不写之写。虽是虚晃一枪,却使读者对应伯爵一生的行止有了初步了解。读完整部小说,再来回味开篇的这一段文字,更觉其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勾魂摄魄,命意深邃。
一般认为,《金瓶梅》这部世情小说,写的是西门庆与一帮女人的故事。其实,正如小说第一回的回目“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所示,它写的也是西门庆与一帮男人的故事。这一点,恰恰为许多读者所忽视。而作者在第一回中,浓墨重彩、摄魂追魄写应伯爵,正是意在强化西门庆与男人们关系的重要性。可以说,西门庆形象的完整性,正是在与诸多男人和女人的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周旋中得以充分展示的。
从小说第一回应伯爵暗自先出场的巧妙构思上,我们可以窥见崇祯本加工者创作思想高于词话本的深刻处:大幅度改写小说第一回,让应伯爵与潘金莲一前一后次第出场,就是要凸显二人对西门庆形象塑造的重要作用。西门庆社会上的重头戏,主要靠应伯爵助演,家庭里的重头戏,主要靠潘金莲助演。没有他俩的联袂助演,西门庆贪财成性、好色成瘾的形象就不可能如此丰满立体。
崇祯本对应伯爵出场给以浓墨重彩的渲染刻画,确是匠心独运,我们理应对这个一向重视不够的人物给予更多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