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府风云(1)

大周。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滴在瓦上,发出叮咚叮咚悦耳的声响。

破旧不堪的寺庙,蜘蛛网结满了房梁,盘根错节,像框住了谁的命脉。

水玲珑拿着两个发霉的馒头,慢慢地爬回寺庙,一天一往返,三百六十个台阶。

她走不了,因为她被砍去了双腿。

里屋,一名被烧得面目皆非、全身焦黄的小女孩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着,苍蝇和蛆虫在她腐烂的身躯上肆意作乱,她痛得肝胆俱裂:“娘…娘…”

清儿,娘在这儿呢,娘这就过来了,别怕!

想说话,但她只能发出“伊伊啊啊”的声音,因为她被拔了舌头。

水玲珑艰难地爬过去,挥手赶走了苍蝇,又把新生出来的蛆虫一个一个摘干净,随即用屋檐下的水净了手,这才咬了一口馒头,咀嚼成碎末之后喂到女儿口中。

小女孩儿的生命终于快到尽头了,她一口也咽不下。

清儿,你吃啊!你怎么不吃?

水玲珑哭得心都碎了,她掰开女儿的嘴,用食指把碎馒头往里压。

小女孩儿努力睁开满是浓液的眼眸,虚弱地道:“娘…你…自己吃…清儿…快不行了…”

清儿死了,你就再也不用被清儿拖累了。你是个好娘亲,清儿不后悔做你的女儿,清儿下辈子还要喊你一声“娘”。

“娘!”

熟悉的呼唤,让水玲珑浑身一震!

是儿子的声音!儿子来了,儿子找到她们了!

五年了,她做梦都想着能带女儿远离这间破庙,她不求恢复女儿的容貌,但求大夫能给女儿一世平安!

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她如坠冰窖!

“娘,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破庙歇脚?臭哄哄的,指不定里边住了什么不干净的人。”说这话时,少年厌恶的眸光扫过廊下的蜘蛛网,空气里还有腐烂的腥味儿。

水玲珑的心口又是一震,荀斌,你喊谁“娘”?我才是你“娘”!

水玲溪迈着优雅的步伐,美如降落凡尘的九宫仙子,一颦一笑都那么勾人心魄。那华美干净的裙衫与这脏乱不堪的破庙格格不入,但这里越脏乱,她越欢喜!

她握住少年的手,状似疑惑道:“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斌儿你听到了吗?”

少年的腿有些残疾,行走时略微不便,据说,他这腿就是刚出生没多久被生母给打残的!不仅如此,那个无情的毒妇,还背叛了父皇,带妹妹与人私奔了!

他时常想,要不是眼前这个美丽妇人菩萨心肠待他视如己出,他这个残废皇子怎么会被父皇多看两眼?所以,他一定要替她铲除宫里的所有障碍,助她登上皇后宝座!

少年微笑:“娘你在这儿等等,我进去看看。”

水玲溪摸了摸他的俊脸,和蔼道:“娘跟你一起,你知道,娘总是不放心你的。”

少年露出依恋的笑,像三月阳光,暖得人心底发烫:“娘,你对我真好。”

水玲溪温婉一笑,和少年一起往侧屋走去,当她看到水玲珑抱着一具已不能称作是“人”的躯壳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扎进了少年的怀里:“天啊,斌儿,那…那是什么?”

这一幕,生生刺痛了水玲珑的眼!

“娘,你放心,我去解决那个吓了你的怪物!”少年软语安抚了水玲溪一阵,尔后上前一步,拔出腰间的佩剑,二话不说便一剑刺穿了小女孩儿的身子。

水玲珑大惊失色:“啊…啊…”

荀斌,她不是怪物!她是你妹妹啊!你怎么能杀她?

少年挑剑一扔,将小女孩儿从窗子丢了出去,他面部表情,仿佛丢的只是颗豆芽或白菜,浑然不管窗外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

空气里,隐约飘荡着几声似有还无的“哥哥”,悠悠忽忽,梦幻一般。

水玲珑疯了似的扑向了水玲溪,水玲溪后退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无声地讽刺:“姐姐,你当初不是说我这伺候过太子的身子配不上枫哥哥吗?你看,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呀!还有,你喂我喝下绝子药,原来不生孩子也没什么,你看,你儿子成为我的了。哦,忘了告诉你,你女儿是我烧伤的,你儿子是我打残的,他的记忆也是我毁掉的,可在他心里,你是毒妇,我是慈母,他还说这辈子不助我为后誓不罢休,呵呵…姐姐啊姐姐,枫哥哥留你一双眼,就是为了让你看清自己的报应啊!‘背叛’他,这就是下场!”

背叛他?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何时背叛过他?不记得自己为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也不记得自己为他陷害了多少忠良,她浑身血债,遭万人唾弃!他却德厚流光,成为众望所归!

她持剑浴血一片山河,助他荣登九五,他却因三、两句挑拨任由她沦为而今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

荀枫,你够薄情寡义!

水玲溪,你够狠辣歹毒!

我水玲珑在此立誓,即便化作厉鬼,也要与你们两个永世纠缠,一同堕入十八层炼狱!

她翻身一纵,跳下了万丈深渊。

一辆马车,停在湍急的河边,一名身穿墨色华服的俊美男子正斜靠在软榻上,静静凝视着河对岸,南越国的方向。

“王爷!王爷!你看!”安平指着河边,被泡得肿胀却紧紧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失声大叫!

诸葛钰顺势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深邃如泊,而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又潜藏了无尽的暗涌,仿佛一个碰撞便要毁天灭地。

良久,他打了个手势,缓缓地道:“是一对母女,河流湍急,她却抱得如此之紧,其慈母之心,日月可鉴。好生埋葬,找个得道高僧做场法式,给她超度亡灵吧。”

“是!”安平惊愕不已,追随王爷二十多年,这可是王爷头一回发善心。

德宗八年,水玲珑卒。

大周,严冬。

京都三十里以北,通县的一个小庄子里最不起眼的屋子,雨水吧嗒吧嗒从屋檐落下,滴入三个破旧的脸盆中,眼看其中一盆将满,水玲珑探出骨瘦如柴的小手,端起脸盆泼了水入院子,又将其放回原处。

这时,钟妈妈拧着食盒走了进来:“小姐,奴婢熬了点儿粥,您将就着用些。”

“你也吃。”水玲珑淡笑着接过,分了一半到另一个空碗中,钟妈妈忙又将粥倒回去,咽下口水,“奴婢吃过了,不饿!”

咕噜。钟妈妈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水玲珑浅浅一笑:“我吃过之后,给你留点。”

再穷的地方也有富户,再富的门第也有穷人,他们属于后者。

娘亲在世时,父亲偶来探望,她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凑活。自从娘亲去世后,父亲便再也不来了,她们被赶出宽敞的院落,挤进了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屋子。一扇屏风,左是她的“房间”,右是钟妈妈的“房间”。

她娘亲董佳雪原是江南富户之女,机缘巧合下认识了穷书生水航歌,父母棒打鸳鸯,董佳雪便带着巨款与水航歌私奔,水航歌果然高中了状元,但董佳雪没来得及欢喜,水航歌就迎娶了当朝丞相之女秦芳怡为妻。

那时,董佳雪已有三月身孕,想反悔也没了退路,加上,她又实在爱惨了那个男人,于是,董佳雪忍痛看着水航歌用她的“嫁妆”在京城建大宅、娶老婆、贿赂官员,一路扶摇直上,从六品修撰做到了而今的二品尚书,她自己的身体却在一次次的背叛和失望中每况愈下,最后撒手人寰,留下水玲珑饱受下人的嘲讽以及生活的煎熬。

当然,水航歌之所以能稳住董佳雪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杀手锏的,但--

“大小姐!大小姐!喜事啊!”思量间,崔妈妈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她抖了抖满是雨水的蓑衣,脱下放在门边儿,从不拿正眼瞧水玲珑的她今日笑得格外慈祥,细细分辨,竟还带了一丝讨好。

钟妈妈按耐住厌恶,笑着起身相迎:“什么风把崔妈妈吹来了?快请屋里坐。”

崔妈妈给水玲珑恭敬地行了一礼,并未坐下,而是喜滋滋地道:“大小姐!尚书府派人来接您回京了!马车已经进了村口,再过一刻钟就得到咱们庄子了!”

秦芳仪的动作真快!

水玲珑的眼底露出恰如其分的惊喜:“来的都是谁?”

崔妈妈如实相告:“是孙妈妈和王妈妈。”

水玲珑笑了,孙妈妈是秦芳仪的心腹,王妈妈却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前世来接她的人里可没有王妈妈,她在半路被一群劫匪掳到了山寨,那些人企图强暴她,万飞绝望之际她被平南王世子荀枫所救,紧接着,荀枫成了她一生的劫难!

现在想想,劫匪也好,荀枫也罢,都是秦芳仪给她设下的圈套。

现在王妈妈来了,至少说明自己赌赢了,不会有劫匪,也不会遇见那个让她错付一生的男人。

大小姐明明笑得温婉,不知为什么,崔妈妈却生生看出了几丝杀气,她想再去探究时,水玲珑已经撇过了脸,崔妈妈的头皮麻了麻,暗笑自己想多了,不就是个十五岁的丫头吗?

崔妈妈离屋,钟妈妈狠狠地瞪了那背影一眼!

水玲珑倒是没什么感觉,拜高踩低是人的劣根性,崔妈妈冷眼待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除了态度不好,崔妈妈并未对她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

她要讨债的对象,可不是她。

钟妈妈关上门,一脸肃然地道:“小姐,您跟奴婢说实话,秦芳仪之所以接我们回京,是不是因为…您把玉佩给她了?”

水玲珑点头:“嗯。”

钟妈妈痛苦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老泪纵横:“小姐啊!那是您唯一的指望啊!夫人在世时,秦芳仪没少用这个威逼利诱,只要夫人交出玉佩,她便许夫人平妻之位,但夫人为了您甘愿做个名不经转的外室,难道夫人那么多年的苦都白吃了吗?还有两个月,只有两个月,太子便会到尚书府提亲了!届时,秦芳仪再不情愿,也得摆大排场接您回京啊!您现在…怎么能把定亲信物让出去?”

水玲珑缓缓开口:“我不喜欢太子。”

前世自己舍不得交出玉佩吃了那么多苦不说,还被狠狠地算计了一番,她堕入荀枫一手设计的情网,心甘情愿逃了太子府的婚,结果还是水玲溪成为了太子妃。而事实上,最后水玲溪也没能母仪天下,因为皇位,被荀枫给夺了!

这烫手山芋,秦芳仪母女想要,她便赏给她们!

不多时,天空放晴。

崔妈妈送来两套崭新的衣衫:“这是大夫人的恩典,大小姐,奴婢给您放床上了。”

崔妈妈走后,钟妈妈皱眉:“小姐,您不要换,就让王妈妈看看您平日里都过的什么日子!让老夫人知道秦芳仪的德行!”

水玲珑云淡风轻道:“知道了又如何?老夫人会休了丞相的女儿,吐出我娘的银子,并还我的嫡出身份?再者,尚书府花的都是我娘的钱,这衣衫原本就该属于我,我为什么不穿?”

水玲珑没说的是,前世她是开春之后才回的尚书府,那时老夫人已经病逝,这一世她足足提前了两个月回京,老夫人哪怕健在,身子骨估计也不大硬朗了,她可不想把筹码压在一个病弱祖母的身上。

钟妈妈语塞,小姐自从大病一场后就变了许多,不再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天天活得特别开心,看问题也特别大度,想必夫人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水玲珑换好衣衫,和钟妈妈走向了马车,那里,孙妈妈和王妈妈已然在等候。

这是王妈妈头一次见大小姐,只见她眉清目秀,眸光清澈,很水灵的一个孩子,但身板儿太过削瘦,仿佛营养不良,王妈妈不由地皱了皱眉。

“奴婢给大小姐请安。”二人躬身行了一礼,孙妈妈的礼明显没多少恭敬成分。

水玲珑看破不说破,客气道:“两位妈妈不必多礼。”

语毕,迈起优雅的步子,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浑然不似一个没学过仪态的寒门女子。

王妈妈暗自惊诧,王妈妈哪里知道,董佳雪原就是个才女,礼仪规矩丝毫不逊于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她教出来的女儿哪里会差?加上前世水玲珑跟荀枫共谋天下,见多识广,这气度不知不觉间便生生压人一头了。

孙妈妈是见过水玲珑的,但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水玲珑跟一年前变化比很大,不是模样,而是那股沉稳娴静的气质,让她一瞬间想到了尚书府的二小姐,那倾国倾城、名动天下的贵女水玲溪。但也就是一瞬,孙妈妈便将这种惊艳抛诸脑后了,开什么玩笑?二小姐是绝无仅有,谁也无法超越的!

朱红色的金字牌匾,洒脱大气地写着“水府”。

水玲珑站在门口,仰头望向这让她一世坎坷的两个字,心里真是说不清的讽刺,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卒,都花的是她娘亲的钱,可前世她就连添一件新衣衫都得看秦芳仪的脸色。

最后到她手里的也往往不是新衣,而是水玲溪穿过不要的旧裙。她却因此还落了个喜欢模仿水玲溪的烂名声。

而她逃婚跟了荀枫,“害”得原本已心有所属的水玲溪替她上了花轿,再见面时,水玲溪哭得梨花带雨:“妹妹不委屈,姐姐幸福就好。”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妹妹却跟心仪的对象永远生离,自此,她一生都对水玲溪愧疚无比,一次次纵容水玲溪在她身旁作奸犯科,乃至于水玲溪最终勾搭上了荀枫。

她当时怎么就没转过弯来,水玲溪其实根本没有心上人,她从一开始就想的是做太子妃呢?

“大小姐,您去给大夫人请安吧,奴婢给老夫人复命去了。”见水玲珑若有所思不肯入府的样子,王妈妈出言提醒。

水玲珑淡笑着看向王妈妈,明知故问道:“我不该是先去给祖母请安的吗?”

王妈妈微叹:“老夫人昨儿夜里又高热了,今早奴婢出门时还没退下,老夫人怕过了病气给旁人,遂吩咐大家不用去晨昏定省,待老夫人有所好转,奴婢再领大小姐去给老夫人磕头吧。”

病着仍不忘派人去接她,水玲珑心里对这个祖母不免有了一丝好感:“请问祖母得的是什么病?怎生这样厉害?”

王妈妈看水玲珑眼底的关切不似作假,遂与她细细道来:“老夫人患的是肺痨,已经有些年月了,一直靠药物维持,时好时坏,却总断不了根。”

肺痨,应该就是荀枫提过的“肺结核”了。她前世追随荀枫行军打仗,有一年,边关战事吃紧之际,军营内突然有大量军士感染肺痨,荀枫用一种叫很奇怪的药物治好了他们,是什么呢?她一时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