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位争夺战

  • 象母怨
  • 沈石溪
  • 5234字
  • 2019-07-19 01:13:18

布隆迪没想到,自己刚刚把长着一副三尺宝牙却又浑身散发着雌象气味的怪物打发走,仅仅过了一天的太平日子,又碰上了野心勃勃的入侵者。

真是流年不利,灾祸接踵而来。

来犯者是两头大公象,其中有一头瞎了一只眼,姑且称为独眼;另一头少了一根牙,相应的绰号当然叫独牙。

太阳刚刚出山,独眼和独牙就出现在布隆迪的面前。两个家伙的脸上都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咄咄逼人,不问青红皂白,撅着牙就从左右两个方向朝它冲撞过来。

两个家伙加起来一共是三只眼睛,三只眼睛里闪烁的是同样一种眼光:布满血丝,凶残狠毒,绝对是输红了眼的赌徒。

布隆迪心里很清楚,它们是铁了心用生命作赌注,来和它赌一赌命运的。

布隆迪一眼就看透了来犯者的底细。

这两个家伙浑身邋遢肮脏,稀疏的象毛被树脂粘成一绺一绺,肚皮处似乎还患有体癣,露出粉红色的皮。很显然,这是两头从来未被雌象鼻子汲起河沙洗浴梳理过皮肤的倒霉蛋。它们站在布隆迪面前,虽然彼此正在进行恶斗前的互相打量,可三只眼睛还是极不老实极不安分地短暂溜号,从它布隆迪身上溜开去,溜到布隆迪身后那些雌象身上,贪婪痴迷,贼忒兮兮。这说明这两个家伙从未有过异性伴侣。它们的骨架虽然壮实,但精瘦干巴,显然,没有属于自己的食物丰盛的领地,而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它们神态怪异,形象猥琐,举止慌乱,气质极差,更谈不上什么风度,属于那种没有身份地位、出身卑微的贱象。

布隆迪很容易揣摩它们的身世。

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长到十三四岁时,就被象酋驱逐出了象群,成为孤独的流浪者。它们在丛林里苦熬了若干年,把象牙熬长了,把筋骨熬硬了,便与类似命运的其他小公象一样钻头觅缝寻找象群中已年老力衰的象酋,企图取而代之,为自己赢得传宗接代的配偶和生存必须的领地。可它们命运不济,凡遇到的象群,没哪头象酋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暮年老象;它们铤而走险,免不了一败涂地,徒受皮肉之苦。它们都不年轻了,看起来牙口都在四十岁上下。无数次的失败、碰壁、屈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心里,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公象都得暴病死绝了。它们心灵扭曲,阴狠歹毒,因为它们的时间不多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布隆迪不知道这两个背时的家伙是怎么会结成同盟的。一般而言,公象都是生性孤僻,也不大懂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寻衅争偶都是独来独往,尤其是被逐出群体的倒霉蛋,脾气乖戾、仇视同性,很少有朋友,更别说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了。看来,这两个家伙经过无数次失败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光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在丛林里击败强有力的对手建立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有互相依靠,兴许还有出头之日。

一个失败者再加一个失败者,不会等于双重失败,而有可能变成辉煌的胜利。

布隆迪的心缩紧了,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假如能一对一地单练,它布隆迪绝不会输给它们。它和它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比,都占着优势。比起独眼来,它布隆迪双目炯炯,两只眼睛怎么说也比独眼方便得多,视界要开阔一倍,视力大概也要好一倍;就算打个平手,难分难解时,它拼着自己失去一只眼睛,换对方一只眼睛,也大赚了;自己无非变成独眼象,对方就成了瞎眼象。比起独牙来,它布隆迪两根象牙一般粗细一般长短,双牙战单牙,占着一倍的便宜;就算势均力敌,对方在自己身上捅出一个窟窿,自己已在对方身上捅出了两个窟窿。

真要一对一地单练的话,战胜它们就像吃豆腐那么容易。

但两个对付一个,力量就发生了逆转。它们加起来有三只眼,它却只有两只眼;它们加起来有三根牙,它却只有两根牙。

毫无疑问,它们占有优势,而它处在劣势。

可惜,津巴死了,不然的话,它不会把独眼和独牙放在眼里的:老公象津巴纠缠住独眼,它布隆迪先收拾掉独牙,然后回过头来对付独眼,轻而易举即可结束这场危机。唉,怪它自己,没有及时物色一个像津巴这样忠诚可靠的伙伴。

现在后悔也晚了。

但不管怎么说,它布隆迪不能屈服于淫威,拱手把象酋宝座让给这两个面目可憎的强盗。它要竭尽全力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包括殊死拼斗,包括动用心机,但愿它象酋的智慧能让它以少胜多。

这当儿,独牙和独眼已从左右两侧向布隆迪冲撞过来。布隆迪仓皇应战,先用象牙格开独眼,还没来得及转身去应付独牙,独牙的牙锋已逼近它的身体;它急忙朝圈外跳,还是没能完全躲掉——独牙的牙尖不深不浅地在它屁股上犁出一道两尺长的血口。

第一个回合,就差不多剪灭了它象酋的威风。

看来,要在这场象酋卫冕战中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散独眼和独牙的联盟,形成一对一的局面,各个击破。

这不是天方夜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布隆迪在象酋位子上多年,应付过各种各样的危机,十分了解公象的弱点。别看独眼和独牙现在好像一对患难兄弟,好像歃血盟誓的哥们,好像粘在一起无法撕开的一棵树,其实,它们是象心隔肚皮,各有各的谱。

它们不是亲兄弟,就算是亲兄弟,也会在利益冲突时反目成仇;它们是出于无奈才互相利用结成一伙的,动机很不纯;无论独眼还是独牙,假如其中一个有把握能单独把它布隆迪击败,是绝对会抛弃盟友的;一山容不下二虎,一个象群容不下两头并列的象酋,这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浅显道理;独眼和独牙现在紧密团结,但它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对手,就算现在夺得洛亚象群,总有一天也会火拼内讧的;雄象本质上是贪得无厌的,洛亚象群富腴的领地众多的雌象,好比一枚香甜可口的果子,谁不想独占独享?傻瓜才愿意和别的雄象分享呢!

这段无懈可击的论据,自然而然推论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两个家伙都各怀鬼胎,希望自己的盟友在同它布隆迪厮杀时,或者同它布隆迪同归于尽,或者身负致命的重伤,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独享胜利果实。

雄象卑劣的心理和性格弱点就像布景和道具设计得十分巧妙的舞台,它布隆迪完全可以演一出好戏。

必要的铺垫是少不了的。

它有意让独眼和独牙在自己身上抽几鼻子,戳几牙子,当然都是在无关紧要的臀部、大腿或脊背上。血从伤口漫流出来,它故意用鼻子把血浆涂抹挥甩到自己的脸上和脖颈上;模样变得极其可怕,满头满脸都是血,好像已多处受了重创。

布隆迪是要让独眼和独牙产生一个错觉:它布隆迪快不行了。

强敌快不存在了,算计盟友的邪恶念头才会油然滋生,下一步是要给这两个家伙各自分配一个恰当的角色。A角和B角,A角动邪念,B角受其害。布隆迪没多加思索考虑,就把独眼定为A角,把独牙定为B角。道理很简单,独眼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眼光更阴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两扇窗坏了一扇,心灵就更易霉变,就更歹毒。

差不多是时候了,该演戏了。

布隆迪装着已精疲力竭的样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东奔西颠。为了让独眼确信不疑,它在逃向一棵香椿树时,有意让藏在斑茅草丛里的鸡屎藤绊了一跤,两条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又急忙爬起来;这是十分惊险的一招,背后的独眼追赶上来,牙猛地朝它高高撅起的腚刺来;要是被刺个正着,象牙从肛门里刺进去,不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才怪呢。幸亏它早有准备,爬起来的动作快捷利索,就这样,屁股上还是被浅浅地捅了两只窟窿。

它贴着几棵粗粗的香椿树,绕着圈子。

它注意到,独眼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惊恐不安和提心吊胆的成分已销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骄横和喋血狂热。独眼一定以为已胜券在握,击毙或驱逐它布隆迪只是个时间问题。

火候到了,时机成熟了。

布隆迪尽量离独眼远些,而与独牙纠缠在一起。它边战边逃,逃离了竹林草地,逃进荒凉的河滩地。观战的雌象望不见这里,可使独眼动邪念时没有顾虑。它逃在最前面,独牙差不多踩着它的影子在追,而独眼却落在二三十步远的后面。这阵势最易让独眼产生罪恶的联想。

逃着逃着,布隆迪突然转过身来,与独牙牙锋对牙锋眼锋对眼锋鼻锋对鼻锋地对峙着。它声嘶力竭地吼叫,当然是给独眼透露一个假信息,它已求生无望,想拼个同归于尽了。它四条腿似乎已虚弱得站不稳了,抖抖索索,不时闪半个趔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按理说,独牙和布隆迪正面对面僵持,独眼应趁机绕半个圈,绕到它布隆迪的身后,形成首尾夹击的态势,就能把它布隆迪置于死地了,这样做客观上也为盟友解了围。可是,独眼非但没绕到它身后来,还放慢了脚步。

好极了!看来独眼已开始进入A角的角色。

布隆迪放心大胆地朝独牙冲撞过去。它刚才是跟它们佯战,还积蓄着一大把力气,更积蓄着一肚皮仇恨。它装着摇摇晃晃的样子,不露声色地将牙尖朝独牙身体狠刺猛捅。同时,它用嘶哑的嗓门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它要让已进入A角角色的独眼深信不疑,它布隆迪是在用最后的生命拼搏,即使它把独牙挑翻在地,它自己也肯定完蛋了;它还要让独眼相信,即使独牙取胜,也伤了元气,不当场毙命,也会身负重伤。

两雄争斗,第三者白捡便宜。

三根象牙乒乒乓乓碰击了几个会合,双方都负了点伤。独牙渐渐有点支撑不住,不断朝独眼发出求援的吼叫。

独眼左顾右盼,显示出内心的矛盾。

你用不着难为情:火线背叛,朋友反目,兄弟阋墙,同盟者互相拆台,单方面撕毁条约,并非你独眼的创造发明,古已有之,将来还会发生,是很正常的事。你也用不着感到内疚和惭愧,你只要这样想想,倘若独牙与你互换角色,你面临与强敌同归于尽的险境,独牙站在你现在的位置,说不定比你还阴险毒辣呢。雄象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毒不雄性。

布隆迪用眼睛的虚光密切注视着独眼的举动。

独眼突然一个失蹄,庞大的身体左右摇晃,险些摔倒;独眼低头审视脚下,似乎想弄清究竟是藤条绊着它了,还是卵石上的青苔滑着它了。

这自欺欺象的把戏自然瞒不过布隆迪的眼睛,哈,邪恶已经在独眼心田里发酵啦!

布隆迪抓紧时机,频频出击,很快把独牙逼到河滩边一座陡壁下;陡壁底部呈凹状,像个浅浅的石洞。独牙被它挤进凹壁,无路可退,也无处可逃,绝望地吼叫着,用一支牙勉强招架着布隆迪两支牙的攻击。

对于布隆迪来说,胜利已经是大树上拴小马驹,跑不脱的了。它开始盘算下一步策略。当它将独牙捅倒在血泊中后,没必要得意忘形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它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继续用假象迷惑独眼。具体地说,它得手后,仍要脚步踉跄,口吐白沫,眼珠子不时翻白,连从独牙身上把自己象牙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它要装作生命已快衰竭,就像一片在寒风中战抖的枯叶,风再刮得稍猛些,就会从枝丫上被吹落下去。让独眼真以为它是断翅鸟折腰狼瞎眼狐冬蛰蛇,可以随意宰割了。独眼就会犯轻敌的错误,喜滋滋轻轻松松地跑过来想送它去黄泉路;等独眼的牙快刺到它身上的一瞬间,它出其不意地弹跳起来,就能事半功倍干净利落地反过来把独眼送去黄泉路。

这叫一箭双雕,一个胜利引导另一个胜利。

独牙快不行了。独牙被盟友的火线背叛伤透了心,又被布隆迪凌厉的攻击吓破了胆,精神和意志都差不多要崩溃了,那根牙舞得轻飘疏漏,破绽越来越多。布隆迪觉得是时候了,该用它最拿手的“水中捞月”来结果独牙的性命了。

“水中捞月”是布隆迪积几十年经验锤炼成的一个格杀绝技。当对手臀部抵在大树或岩壁上时,当对手张着大口喘息时,它猛地朝前跨进,猛地将长鼻塞进对手的口腔,深深刺探进去,直捣喉咙;对手想噬咬,也用不出力来,本能地欲张嘴呕吐,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朝后退却;背后是大树或岩壁,退不动,整个身体便往后仰,前腿腾空,暴露出脖颈与前胸那片柔软的区域;它趁机将两根长牙朝对手的心脏部位捅进去——“水中捞月”,就是从薄弱环节去取形如月亮的那颗象心。

这一着得手,对手立刻气绝身亡。

现在正是施展“水中捞月”的最佳时机。独牙的屁股已抵在凹壁上,独牙喘气喘得闭不上嘴。一切都很顺利。它用两根象牙格住一根独牙,猛烈扭动脖颈,把对手那根讨厌的独牙甩偏开去,免得在玩“水中捞月”时自己也被划伤了脖颈。障碍很容易就扫除了。它将长鼻弯成弓形,瞄准对手洞开的口腔,刚要用力弹射进去,突然,它听见背后传来跫然足音,一股冷飕飕的风吹拂到它屁股上。它扭头瞄了一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还磨磨蹭蹭在一旁观战的独眼撅着牙杀气腾腾地朝它冲撞过来了。

你何苦变卦反悔呢!坐收渔利的事你还不干哪!当然,出卖盟友会受到良心的责备,但你完全可以跟自己说你没有出卖;你是累极了,你是被青苔滑倒了,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不就可以保持心理平衡了吗?

布隆迪实在想不通独眼为啥在最后关头又突然变卦反悔了。或许,这家伙真的有三分侠义心肠,宁肯将来再与独牙一决雌雄,也不愿在此时用卑劣的手段置盟友于死地;或许,这家伙被过去二十多年的失败历史折磨得完全丧失了自信,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结,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独占并独享洛亚象群,而愿意与独牙平分秋色;或许,这家伙曾经吃过被离间的亏,上过类似的当,及时吸取了教训;或许,这家伙那只狡黠的独眼看出了疑点,觉察到事情有点不妙,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么说,独眼变卦了,反悔了,醒悟了,带着差点上当受骗的悔恨心理,气急败坏地向布隆迪杀来。

濒临绝境的独牙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精神抖擞,吼声震天,两只后蹄踩住凹壁,身体猛烈向前拱动,独牙猛烈向前刺击。霎时间,局势逆转,布隆迪遭到前后夹击,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别说玩“水中捞月”了,逃慢点就性命难保。它闷着头斜刺里蹿出去,落荒而逃。

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唉,象酋宝座就这样给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