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最精妙的骗局(7)

八月二十日,斯蒂芬?卡彭特教授的鉴定报告以创纪录的速度,抵达了佩里格林?斯莱德位于汉普郡的庄园。佩里格林?斯莱德在泳池里畅游一番后,在吃早饭时收到了这封信件。读信时,他那盘鸡蛋变凉了,咖啡的表面也结了一层膜。这封信件说:

亲爱的斯莱德先生:

我敢肯定,你在眼下一定知道了,在艾伦?利-特拉弗斯出发去度假之前,曾请我鉴定一幅维多利亚后期的小油画。

我不得不说,这项任务原来非常具有挑战性,而且最终结果令人相当振奋。

这幅标题为《猎袋》的图画,粗看之下,似乎相当丑陋、缺乏优点,大约是一百年前某位业余庸才的涂鸦之作。但画作的木板引起了艾伦的注意,因此我也对其重视了起来。

我把木板从其维多利亚时期的框子中取出,潜心研究了一番。毫无疑问,它是杨木,而且相当陈旧。在它的边缘,我发现了古代乳香脂或胶水的痕迹,这表明,它很可能是一块碎片,是一幅比这大得多的画作——比如祭坛画——锯开之后的其中一部分。

我从木板后面取了一点小碎片,以测定其年代和可能的原产地。你也知道,树木年代学不适用于杨树,因为这种树与橡树不同,它没有能显示所经历的岁月的年轮。然而,现代科学还有其他方法可对其进行测定。

我已经可以证明,这片木头与十五和十六世纪那些意大利的木材相一致。用分光显微镜进一步观察后,发现了锯木工使用的十字锯锋口留下的微小裂口和切口。锯条锋口上的一处细微的不规则状态,和在该时代、该地区其他作品上所发现的痕迹相一致,这也与十五和十六世纪的意大利作品有共同之处。

两只死鹧鸪和一支霰弹枪的这幅维多利亚时期作品,毫无疑问是在更早时期的画作之上创作的。我从颜料中取了一小片,测定了其下面的颜料不是油,而是蛋彩。

从蛋彩中取下更微小的一块后,我对它进行光谱分析,发现了其中有那个时期的若干位大师们使用的混合调料。最后,我对这幅画进行了X射线扫描,搞清楚了下面到底是什么。

底下是一幅用蛋彩调和颜料绘制的油画,由于那个不知名的维多利亚时期破坏者的厚重涂抹,使底下的油画无法更清晰地呈现。

远景是那个时期的一处乡间风景,包括几座平缓的山丘和一座独立的钟楼。中景似乎有一条从浅浅的山谷中延伸出来的土路。

近景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显然是可在《圣经》中找到的那一类,眼睛直直地盯着观赏者。

我无法给出该作品的确切作者,但你现在手头上所拥有的被遗漏的杰作,也许正是契马布埃【契马布埃和后文的杜乔、乔托,都是著名的意大利中世纪时期画家】、杜乔或者乔托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作品。

你诚挚的,

斯蒂芬?卡彭特

佩里格林?斯莱德呆坐着,信件摊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契马布埃??噢,天哪。杜乔??耶稣哭了。乔托??糟糕。

他左眼附近的那个部位又因为神经性痉挛而开始跳动。他用一根手指去按住那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起苏富比拍卖行最近的两项发现(对他都是相当程度的打击)。在苏福克海岸的一个庄园内,他们的估价师在一只旧衣橱里发现了一块木板,认出它出自一位名家之手。那结果是契马布埃的作品,是其中最稀有的,最后卖了几百万英镑。

就在近期,另一位苏富比职员对霍华德古堡的内部进行了评估。在一个漏看的装满低档画作的文件夹里,他发现了一幅画有一位双手抱头的悲痛妇女的作品,于是要求对此作出更专业的鉴定。这幅未曾引起注意的作品完成于三百年前,原来是由米开朗基罗创作的。询问价格?八百万英镑。而现在,在伪装成两只死鹧鸪的画作之下,他似乎也拥有了无价之宝。

显然,再与雷吉?范肖联手制造一次骗局是行不通了。把初级技术人员本尼?伊文思甩掉是一回事,艾伦?利-特拉弗斯则完全是另一种人。机场寄出的那封信,即便艾伦没有留过副本,董事会还是会听信他。不管怎么说,再也不能用范肖了。艺术界不是那么容易受骗上当的。

但他想使、也能使自己出名并树立信誉,还能让达西大厦恢复往日的荣耀。如果这都不值一份六位数的圣诞奖励,那就没有东西可以比得上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进宾利跑车向伦敦疾驶而去了。

画作储藏室里空无一人,他得以静下心来慢慢找,直到他找到那份标号为“F 608”的物品。透过气泡布包装,他依稀能够分辨出挂在一只钩子上的两只死鹧鸪的形状。他把画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作进一步检查。

在办公室里注视着它时,他内心想:天哪,这实在是丑陋。但在它的下面??显然,不能把它拿到大厅里去拍卖,应该先由达西大厦把它买下来,然后再“偶然”发现它。

问题在于卡彭特教授,他是一位正直的人,肯定会把自己的报告留一份副本存档备查。如果一位不幸的平民——即那幅涂鸦画的原主人——在受到某位佩里格林?斯莱德的欺骗时,教授一定会愤怒到拍案而起。

另一方面,教授也没说藏在内层的画肯定是一幅杰作,只不过是也许。没有什么法规禁止一家拍卖行搏一把。赌博有风险,没有永远的赢家。所以,考虑到其中还存在不确定性,如果他向画作主人提供一个公平的价格??

他在电脑里查询卖主记录,追查到了在萨福克郡萨德伯里的哈米什?麦克菲,还有一个地址。斯莱德写了一封信,贴上邮票后寄出,愿向那位悲惨的麦克菲支付五万英镑以购买他祖父那幅“最有趣”的作品。为使这事保密,他还附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作为联系方式。他坚信那个傻瓜会同意,这样他将亲自把支票送往萨德伯里。

两天之后,他的电话响了。打电话的是一个操浓重苏格兰口音的人,而且听起来,他深深地受到了冒犯。

“我的祖父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斯莱德先生。他在世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但梵高那时候也一样。如今的我相信,这个世界在见到他的作品时,会承认这位真正的天才。我不能接受你的报价,我要报出我自己的条件。我祖父的作品应该出现在下个月初你们的维多利亚时代杰作拍卖会上,不然我就把它撤回来,拿到克里斯蒂拍卖行去。”

斯莱德放下电话时浑身颤抖。梵高?那人有毛病吗?但他别无选择。维多利亚时代杰作拍卖会已定于九月八日举行。目录已经付印,再过两天就印好了,要修改已经来不及了。可怜的鹧鸪画作只能之后添加上去,这也不是不寻常。不过,他留有自己的信件副本和给麦克菲的报价,还把最近的那通电话录了下来。以五万英镑的报价去使卡彭特教授让步是远远不够的,但达西董事会将最大程度地支持他去对付今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指责。

他不得不“为达西大厦”购买这幅画作,那意味着,大厅里要有一位投标人,其一举一动都要确切地按吩咐去做,但看上去又不能像是达西的高级职员。他打算用伯特伦,那是搬运工的头头,马上就要退休了。工作了四十年,他绝对忠心耿耿,虽然有点爱拍马屁,但足够服从命令。

在电话的另一头,特鲁平顿?戈尔已经放下听筒,转向本尼。

“亲爱的小伙子,你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五万英镑可是一笔巨款呢。”

“相信我。”本尼说。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自信,但他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向愤世嫉俗的早期绘画大师之神祈求:斯莱德会因为过于贪心而对正直诚实的卡彭特教授隐瞒自己的打算。

到月底时,达西大厦所有的高级职员都返岗了。秋季主要拍卖会的准备工作已全面展开:九月八日的维多利亚时代杰作拍卖会。

九月

佩里格林?斯莱德打定注意要对那天将要完成的这件事保持沉默。他欣喜地发现,艾伦?利-特拉弗斯也是守口如瓶的典范,甚至根本没提起过那件事。尽管如此,他们每次在走廊相遇时,斯莱德都会向他露出灿烂的笑脸。

利-特拉弗斯开始担心了。以前他常常认为这位副董事长是位花花公子,他也曾听说过,中年男士因婚姻单调乏味,偶尔会在外面搞同性恋。作为四个孩子的父亲,他由衷希望斯莱德没有看上他。

九月八日上午,达西大厦拍卖大厅响起了熟悉的激动人心的嗡嗡声,那是肾上腺素激发的冲动,是对身处艺术界为鉴别糟粕而辛勤劳动的一种补偿。

斯莱德已经关照受人尊敬的搬运工头头伯特伦早点来,并向他交代了所有细节。在为达西大厦服务的岁月里,伯特伦已经见证了达西大厦所有权的五次更替。作为一名刚从部队转业的年轻人,他继承父业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他参加过达西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达西老先生的退休送别派对。达西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即使是当时刚入职的搬运工,也被邀请来参加派对,但这是最后一次全体参加的活动。后来的管理层再也没有这样款待过他们这些普通职员。

伯特伦是达西大厦最后一位戴着黑色圆顶硬礼帽工作的人;他曾经在大楼内搬运过总值几十亿英镑的艺术品,从来没对这些东西动过坏脑筋。

现在他坐在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穿过他那海象般的大胡子,把一杯又一杯的茶送进嘴里。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他要穿上一套蓝色哔叽西服坐在大厅后方,手里拿一块投标牌子,而且他只为一件作品投标。他已经看过挂在钩子上的两只死鹧鸪,这样他就不会错误地为其他静物画投标。他也已经被告知,要记住作品的题目是《猎袋》,斯莱德先生会在台上清楚地念出那个名字。

最后,保险起见,他还被告知,要注意斯莱德的脸部表情。如果斯莱德要他投标,而他还在犹豫,斯莱德会快速地眨巴一下左眼。那是要他举起手中牌子的暗号。伯特伦又去泡来一杯茶,然后去上了第四次厕所。斯莱德要求的最后一件事,是要他的托儿在关键时刻离开现场去洗手间。

艾伦?利-特拉弗斯已经选定了一份颇具价值的油画清单。最耀眼的是两幅前拉斐尔派的画作,一幅是米莱的杰作,来自于一位最近过世的收藏家;另一幅是霍尔曼?亨特的作品,已有多年未与公众见面了。紧随其后的是另两幅同样重要的油画,两幅出自约翰?弗雷德里克?赫尔林之手,另一幅则是詹姆斯?卡米克尔创作的怒海征帆图景。

拍卖于十点整准时开始。投标很勇跃,大厅里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倚靠在后墙边。斯莱德有三幅静物画,题材都与猎物和猎枪有关,他决定把那幅苏格兰作品作为这一批次中未列名的第四幅进行拍卖。谁也不会感到惊奇,事情可在几分钟内解决。当他与挤满大厅的人群打招呼时,表现得极为和蔼可亲。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伯特伦坐在拍卖大厅后方,眼睛凝视着前面,牌子放在膝盖上。

在台上,当一批批拍品在接近或超过高位估价卖出时,佩里格林?斯莱德表现得相当幽默,甚至笑容可掬。他能够认出大多数投标人,但也有十几个是他不认识的。他偶尔会看见天花板上的电灯反射在厚玻璃镜片上的一道光芒,那属于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一个穿深色西服的人。

在工作人员搬走一幅图画、把另一幅放置于画架上的短暂间歇里,他示意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到他身边来。他俯身向前,轻轻咕哝了一句:“坐在倒数第三排左边的那个日本人是谁?”姑娘走开了。

在下一次更换画作时,姑娘回来,把一张小纸条递到他手里。他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展开那张纸条。他看到的内容是:

“山本义弘先生,大阪画廊,东京和大阪。他带来了由东京银行签发的金额为十亿日元的一份信用证汇票。”

斯莱德绽开了笑容。十亿日元相当于两百万英镑呢。没有问题。他确信以前听说过或读到过山本这个姓氏。他没记错,那是当年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他不可能知道,这个同姓的日本人这次是来达西大厦搞一次类似的偷袭行动的;他也不会知道,东京银行的那份信用证汇票是苏茜用电脑完成的杰作。

山本先生在一些寻常作品的拍卖初始阶段投了几次标,但没有坚持不放。在画作最终拍定成交之前,他撤出来让给了其他投标人。尽管戴着难以看透神情的厚眼镜片,他已经在人们心目中树立了一位真诚买主的形象。

四幅静物画中的第一幅拿上来了。那三幅列上目录的画都是由相对来说不太出名的艺术家创作的,分别以五千至一万英镑的拍卖价售出了。当第三幅画被搬走之后,斯莱德用一种淘气的幽默口吻说道:“还有没包含在目录里的第四幅静物画,是后来加上去的。一幅很不错的小画作,由来自苏格兰高地的艺术家科伦?麦克菲创作。”

科利?伯恩赛德没能抵挡住诱惑,他还是把自己姓名——至少是名字的一部分——放进了那位艺术家的称呼里。这是唯一一个能认出他的地方。

“标题是《猎袋》,”斯莱德清晰地说道,“有投标的吗?一千英镑有人要吗?”

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后面有人同意一千英镑。有超过一千的吗?”

另一块牌子举了起来。那人肯定是近视眼。其余投标人、交易人、收藏人、代理人和画廊主都难以置信地盯着看。

“向你挑战了,先生,出价两千英镑。”斯莱德说着,眼睛盯住伯特伦。他闭了一下左眼皮。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三千英镑,”斯莱德说,“有出四千的吗?”

大厅内一片沉默。然后日本人点了点头。斯莱德迷惑了。他能够看见那人厚重的黑发中夹杂着白丝,但那杏仁色的眼睛被啤酒瓶底般的厚镜片遮盖得不可捉摸。

“你这是投标吗,先生?”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