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见红飘带(2)

凝视和反凝视停顿了短暂的几秒钟,红飘带突然又将挪开的眼光重新移到蜂腰雌狮脸上来了。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一顿美餐,它病后虚弱,太需要新鲜肉食来滋补身体了,而绵软的四肢又无法捕捉到活的猎物,只有去抢劫了。

但愿面前这只蜂腰雌狮能被它雄狮威风凛凛的表象所吓倒,扔下野猪崽子掉头逃窜,红飘带在心里祈祷着。

蜂腰雌狮知道,反凝视失败,就意味着要动真格的了。它全身肌肉绷紧,暗中做好了准备。

果然,红飘带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蜂腰雌狮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双方来了个正面冲撞。红飘带大病初愈,连猎食都困难,哪有力气打架呀,虚张声势而已,被搡得一个趔趄,滑倒在地。

蜂腰雌狮轻轻一蹿,蹿到红飘带的颈侧,它这时如果要想结果红飘带的性命,易如囊中取物,只消叼住红飘带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用力撕扯,红飘带就会魂归西天。但它有点不忍心下口,同是天涯漂零狮,何必自相残杀呢?

再说,红飘带的长相并不让它讨厌,肚子饿了想抢点东西吃,也不算什么大的罪过,吓唬吓唬它,让它离去就算了,蜂腰雌狮想。它已伸到红飘带颈侧的嘴改咬为吼,呕——呕——呕——气势磅礴地连吼三声。

狮子的吼叫本来就威风凛凛,顶风能传十里,蜂腰雌狮的嘴又贴近红飘带的耳朵,绝对是威力巨大的超声波,震得红飘带跳了起来。唔,你该屁滚尿流地逃走了,蜂腰雌狮想。但红飘带仿佛四条腿是用棉花搓成的,软绵绵地屈倒下来,咕咚一声瘫卧在地上,尾巴夹在双胯之间,脑袋无力地枕在臂弯,身体像害疟疾似的抖得厉害,眼睛泪汪汪的,一副绝望的表情。

红飘带垮了,从精神到肉体全垮了。它本来就对自己不抱什么希望,本来就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再被蜂腰雌狮一个冲撞摔倒在地,再被三声超声波吼叫吓得灵魂出窍,已丧失了全部求生意志。

活该,谁叫你想凭借雄性的威风,当剪径强盗?蜂腰雌狮不再理会红飘带,将野猪崽子拖到旁边一棵树荫下,开膛破腹,痛痛快快地吃起来。

它先将糯滑的内脏吃掉,然后把腿肉也啃干净,差不多快吃饱了时,听到红飘带躺卧的地方传来稀里呼噜奇怪的声响,扭头望去,啧啧,这只乞丐狮口水淌得就像关不严的水龙头,眼睛望着它,已全然没有威胁恫吓的成分,而是一种哀求和乞怜,那根长长的狮尾,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狗尾巴的功能,缓慢地转着圈,是表示投降,还是请求施舍?

——唔,如果没有谁伸出手来帮这只不走运的雄狮一把,不久的将来它就会被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淘汰掉了!

——唔,如果这家伙再吃不到东西的话,很快就会变成一具饿殍!

——唔,一只心高气傲的雄狮,落到这步田地,还是怪可怜的。

雌狮本来就心肠软,蜂腰雌狮作为一个心灵受过重创的母亲,更容易动恻隐之心。反正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天气炎热,剩下的肉不吃很快会变质的,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给红飘带吃了吧。

想到这里,蜂腰雌狮将剩下的小半只野猪崽子推到红飘带面前,好啦,吃吧,算你走运,算你命大,碰到像我这样好心肠的雌狮。

红飘带喜出望外,用两只前爪紧紧搂住肉块,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儿工夫,风卷残云,地上只剩下几根白骨了。它舔干净嘴唇上的血迹,又用爪子仔细地揩了几遍脸,慢慢地走到蜂腰雌狮面前,舔它的腿,舔它的背,舔它的肩,舔得那么专心、那么虔诚、那么谦恭,聪明的蜂腰雌狮立刻感觉到,这是标标准准的“整饰崇拜”。

哦,这只走投无路的雄狮本质倒还不坏,懂得知恩报恩,而不是那种食物没进口之前做孙子,一旦吃饱后就换一副老子嘴脸的无赖。蜂腰雌狮想,对红飘带又平添了几分好感。没想到,雄狮也可以对雌狮进行“整饰崇拜”,这倒是本世纪的一大发现,这就是说,世界并非只有一个社会模式,雄狮高高在上地进行统治,雌狮任劳任怨地接受盘剥;世界还可以有别的社会模式,比如雌雄平等互相尊重的狮群……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蜂腰雌狮就被自己新奇的想法激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它是只雌狮,雌狮比起雄狮来,更耐不住孤独和寂寞,更需要一种只有在群体中才能获得的安全感,更看重家庭更看重归属。它不能老在荒原独自流浪,可它又不愿加入现有的任何一个狮群,那么,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自己组建一个狮群。

这将是一个从内容到形式都崭新的狮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没有剥削,没有欺诈,没有屠杀,没有寄生虫,没有性别歧视,没有驱赶年轻雄狮的陋习,没有杀死幼狮以逼迫雌狮快速发情的残忍,没有走马灯似的王位更替,小有所养,老有所终,狮狮平等,安居乐业。

对,它要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从现在就开始,它想。它在红飘带的额头轻轻舔了一下,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接受你做我的合作伙伴。

红飘带愣了一下。刚才它舔理蜂腰雌狮的皮毛,是因为对方不仅没有伤害它,还宽容地送给它小半只野猪崽子吃,就目前它的身体状况而言,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理应表达感激之情。但现在,这只年轻漂亮的雌狮竟然异想天开,要它归顺,要它依附,要它服从,要它做它的合作伙伴,这怎么行呢?

自古以来,狮子社会就是雄尊雌卑,雌狮在雄狮的指挥下干活,在雄狮的领导下生活,现在要倒过来,要它去听从一只雌狮,岂不是纲常废弛,乾坤颠倒?假如传开去,怕要成为罗利安大草原的焦点新闻,被所有的雄狮耻笑哩!

红飘带虽然运气不好,事事不顺,处处坎坷,贫病交加,落魄潦倒,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只颈上长鬣毛的雄狮啊,终日里跟在一只雌狮屁股后面,看一只雌狮的脸色办事,听一只雌狮的吆喝行动,成何体统?它雄狮的脸面往哪儿搁呀!不不,它不能答应蜂腰雌狮这个荒唐的提议,不能为了区区小半只野猪崽子,就廉价出卖自己雄性的自尊!

红飘带想在半空中劈一下自己的尾巴,气恼地拂尾而去,可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悄悄在心田弥漫。它想,它若现在拂尾而去,以示拒绝,痛快是痛快了,但除了满足一下虚荣心外,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它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什么虚荣心,而是能活下去。

它太孤单了,需要一个伴;它太虚弱了,需要得到照顾;它太饥饿了,需要得到食物。如果它能变通一下,答应蜂腰雌狮的要求,跟随蜂腰雌狮生活,它就立刻能解燃眉之急,拥有所需要的一切。

失去的只是虚荣,换来的却是实惠。能活下去,才是最最重要的啊!

是的,作为一只雄狮,最理想的莫过于拥有一块辽阔的领地,统帅一个庞大的狮群: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吃不完的各式野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打一个响鼻,山摇地动,发一声威吼,众狮俯首帖耳,那才叫雄狮,那才不枉活了一场。可是,它做得到吗?

它已经不是初出茅庐雄心勃勃的年轻雄狮了,也已过了敢于渺视一切困难的年纪,几年的奔波与奋斗,连续的失败与碰壁,早已使它懂得,成功难,难于上青天!

竞争远比它想象的要激烈,困难远比它想象的要大,个体生命的力量是那么有限,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尤其像它现在这种境况,食物、水源、巢穴、领地、伴侣、子嗣……生存道路上横亘着一道又一道难题,每一道难题都足以把它击倒击垮击碎。

现实是残酷的,它已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它才得了一场大病,痊愈有待一段时日。它的身体尚未恢复,它到哪儿给自己弄到足够的食物啊。假如它不肯妥协继续端着雄狮的空架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不是在偷猎时被别的狮群的大雄狮追上咬死,就是饿得虚脱后倒毙在荒野里。

就算它命大,靠捡食别的动物吃剩的骨渣皮囊活下去,前景也是一片黑暗,它这辈子只能是只孤苦零丁的流浪雄狮,不可能夺得自己的领地,更不可能拥有自己的狮群,倒还不如跟随在蜂腰雌狮身边,寂寞时有一份慰藉,困难时有一个帮衬,危险时多了一份救援,说不定还会结下一段姻缘,留下几个儿女,也不枉到世上来走了一遭。

唉,让雄性的自尊见鬼去吧!

红飘带趴在地上,呜呜呜,嘴里发出柔和的叫声,在蜂腰雌狮的脚背上舔吻了几下,这个肢体语言,在狮子的词汇里,表示一只地位低的狮子心悦诚服地接受另一只地位高的狮子的领导。相当于人类写效忠信或当面宣誓表达忠心。

蜂腰雌狮高兴地跳了起来,举起一条后腿跨在红飘带身上,淋下几滴热尿来,那叫“气味认同”,也叫“气味统一”,当然是把红飘带的气味统一到它蜂腰雌狮的身上来。

红飘带的身体虽然没有动弹,但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

不管如何,先活下去。红飘带心里暗暗地使着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