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乍睁之时神光四射,待到看清闯进来的四个人,却又重新变得睡眼惺忪,丁宝懒洋洋再度躺回长椅,有气无力地挥手打个招呼。
外面风疾雨骤,四个人浑身湿淋淋地闯进来,穿的黑色长袖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模样显得十分狼狈。
方凝一愣,桂逸明却从她身边抢了过去,跟其中的一人热情地勾肩搭背,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对方身上的雨水。
反正自己身上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桂逸明好像更愿意用高涨的友情之火来把雨水蒸干。
方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正是丁宝和桂逸明所说的“他们”,传说中九处的义务“救火队”。
嘴角不由地挂上一抹浅浅的笑意,方凝饶有兴致地看着桂逸明迎宾待客。
但是受到桂逸明热烈欢迎的那个白白净净的长脸青年神色颇显尴尬,拿眼角瞥一瞥身边的三个中年人,举动有些不自然。
这青年正是曾经跟丁桂二人打过几次交道的范征,从陆大夫的小院子里,到丁宝所住小区外面的马路上,一来二去,三人之间已经算不上生份。
只不过此时他在四个人中间似乎地位最低,所以显得有些拘谨。更何况三个同伴眼下全都面色不善,冷厉的目光扫过方凝和桂逸明之后,便都狠狠瞪着丁宝不放。
干咳一声,范征向丁宝等人介绍自己这边为首的同伴:“这位是我们第三小组的组长……”
察觉到气氛不对,桂逸明撤回搭在范征肩上的手,笑嘻嘻地打个招呼。
方凝微微含笑,冲对方点头致意,却又轻盈地坐回到座位上。
陈老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依旧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样。
几个大夫神色惊疑不定,偷偷看着这些新来的不速之客,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被布满血丝的三双怪眼恶狠狠瞪来看去的滋味不好受,丁宝从长椅上爬起来伸个懒腰,冲着三个人龇牙咧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心里却明白:这大概就是林老头所说,自己闯的祸所带来的后果。
只看对方几个人的气色和那副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刮下来一块肉的架势就知道,这次的损失让组长三个人恼火万分。如果没有林老头在上面镇着,保不定一见面对方就会扑上来咬自己两口。
心里暗叹一声,丁宝却觉不出自己有什么悔意,如果再给一次机会,说不定自己还会这么干。
只有那张苍白的俏脸在自己脑海一闪而过的时候,丁宝才会觉得有些歉疚。
虽然对丁宝没有好感,组长却没有多说什么,摆出一幅公事公办地姿态,向桂逸明和方凝询问了一下唐叶的情况,随后便提出要去看一看她。
方凝把目光投向丁宝,丁宝对她微微点一点头,随后却又身子一仰,竟然重新躺回到长椅上闭起了眼睛。
微微一愣,想起丁宝跟林老头打电话时的情形,方凝转眼间明白过来,就看眼下的气氛,丁宝跟这几个人的确不方便在一块儿。
对着丁宝轻轻一笑,方凝转身拉上桂逸明,一起领着组长等人去病房探视。
临走之前,组长却吩咐范征留下,目光在几名胆战心惊的大夫身上一扫,范征立刻心领神会地领命。
看着范征将几个大夫和护士叫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训话声音,丁宝嘴角的笑容似有若无,突然觉得头上灯光一暗,睁开眼却看见是陈老头凑到自己身边。
陈老头对着丁宝挤挤眼睛,嘿嘿笑道:“小子,狗腿子的脸色不好看,看来他们今天并不好过啊……你小子给他们添了不少乱子吧?”
丁宝闭上眼睛,说话有气无力:“情有可原……不是我给他们添乱,是‘我们’给他们添乱……别整天说人家‘狗腿子’,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公仆……”
“哼……”陈老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照样是米虫……那个老东西教出来的徒子徒孙,全跟他一个德性,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就喜欢趟浑水。只有屋里的这个小家伙似乎还好一点。”
“哦?”丁宝眉头一挑,好奇地盯着他:“似乎你老人家对他们九处的情况很熟悉嘛,而且好像跟里面的人有过节……虽然我不知道‘那个老东西’是何方神圣,不过,整天把‘狗腿子’这个词儿挂在嘴上,好像你老人家的器量也不比人家大多少吧?”
顿时老脸通红,陈老头冲着丁宝吹须瞪眼:“臭小子,你知道什么!九处那个姓白的老东西最是得理不饶人,另外六个家伙也不怎么样,一看打不过别人就一哄而上,像一群疯狗似的乱撕乱咬,而且喜欢跟着别人的指挥棒乱转,不是‘狗腿子’是什么?……‘器量’?我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们计较,也不跟你这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嘿嘿一笑,丁宝翻身坐起,兴致盎然地把陈老头上下打量一番:“我发现您老人家越来越神秘了,以前给我讲述您那些英雄往事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听您谈过这些事情?跟九处那些人似乎还颇有‘渊源’嘛……”
眼珠一转,想起另一件事来,丁宝两眼放光,身子微微侧向陈老头,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问道:“还有,那个让方家大小姐给您传话的人到底是谁啊?”
脸上的红光更盛,陈老头终于恼羞成怒地发飚,气急败坏地叫道:“臭小子,竟敢在这时候刨起我的根底来了,是可忍孰可忍,气死我了!!”
范征从屋里跑出来,满脸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丁宝笑得前仰后合,陈老头伸出去掐他脖子的右手却屡屡落空,见范征出来只得恨恨甩手,气哼哼坐到一边,闭上眼睛舒心养气。
对范征摆摆手,丁宝笑道:“没什么,只是谈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经过这么放怀一笑,丁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畅许多,疲劳感也消去大半。
但是,接下来,范征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我这里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是关于杨七的……”
……
方凝款款走在组长身边,几个人一起往回走,组长突然叹道:“你的身份,我们隐约猜到一些,方家不是已经退出‘隐江湖’了么,怎么又突然出尔反尔?……”
方凝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回道:“是么?那又如何?”
她并没有打算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有些事情,在内行人眼里,瞒也瞒不过。如果真的猜到自己的身份,对方突然提到这个,可能是有话要说。
对方的话云山雾罩,方凝一句淡淡的反问,给人的感觉却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组长却是闻言一愣,显然方凝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自己其实并不肯定,刚才那么说,本来也是想试探方凝的反应,当下苦笑道:“看来我们竟然没猜错,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
看他的表情,却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意思。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同伴听到方凝的回答,也是惊诧地交换个眼色。
“现在事情越闹越大,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林老重情重义,尽力控制局面,但是……”组长眼睛看着前方,脚下不停,声音飘忽:“后面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让人很难猜测……”
方凝蛾眉轻蹙:“你想说什么?”
“你的身份很敏感,希望你不要卷进来太深……”轻轻叹口气,组长低声说道:“我们也不希望你们家的人再‘回来’,光眼前这几家人,就已经很让人头疼了……还有,那个姓丁的混小子……”
说到丁宝,组长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你最好拉他一起抽身,两只老虎在打架,无意间闯进来的人当然会被视为搅局者,被人一口吞下去,尤其是那种活蹦乱跳的活跃分子……”
轻声笑了起来,方凝含笑摇头,眼神显得有些迷离:“我还不能走,也还不想走,他,更是不会走……”
“另外,会不会被人一口吞掉,现在还不好说……”
组长一愣,苦笑着摇头:“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又要再出来?”
明眸中寒光一闪,方凝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
……
众人走回到大厅,却发现丁宝神色古怪地在大厅里转圈子,陈老头难得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
方凝有些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丁宝却没有回话,停住脚步直勾勾地盯着桂逸明,脸色有些苍白,神色黯然地说道:“今天上午,阿七的追悼会……”
顿时如中雷击,桂逸明身子一晃,声音有点发颤:“我们马上回城……”
丁宝点点头,二人急不可待,拔腿就要往门口走。
陈老头一把拉住丁宝:“就这么回去?”
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外面依旧急风暴雨。
想起来医院时的情景,眼下的路上肯定没车,难道开医院的车上路?
范征向组长请示:“我开车送他们回去吧?”
深深地看他一眼,再扫一眼正往门口走去的丁宝和桂逸明的背影,组长叹口气,点点头:“把他们送到目的地,你直接回处里听从安排吧,我会跟四海打个招呼。”
……
丁宝和桂逸明迫不及待地出门,组长等人并没有送行的意思,留在大厅里没有出来,而范征则是先跑去开车。
陈老头和方凝跟着走了出来。
夜色依然深沉,雷声殷殷,大雨滂沱,院子里路灯昏暗,大厅里映射出来的灯光照着雨线密密相连。
四个人站在门廊下看着雨幕发呆。
“咦?”丁宝目光闪动,却是看到院里出现了令人意外的人物。
两个人从黑暗中闪现,不急不徐地向这边走过来。
一个人两手空空,另一个人手里撑着一张大伞。
伞面宽大,将两个人都笼罩在下面。
院里似乎还有一些九处的人手,竟然没有人出来拦住盘问……
走上台阶,两个人抬头看到丁宝,神色都是微微一怔,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丝讶色。
丁宝目光闪动,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气度儒雅的中年人,双目炯炯有神,头发虽然乌黑,鬓角却已斑白,身材虽然有些消瘦,眉宇间却颇有一分清逸出尘的意味。
除了鞋子和裤腿,身上却没有多少湿的地方。
身后正在收伞的年轻人,长得却是普普通通。
几步走上台阶,中年人对着丁宝拱手说道:“谢谢!”
陈老头、方凝和桂逸明都一头雾水,丁宝眼光在中年人脸上一扫,迟疑了一下,摆手说道:“没什么……”
中年人笑一笑,对着方凝和桂逸明点头致意,转到陈老头身上之时,身子微微一抖,眼中神光一闪,竟低头躬身,对陈老头恭谨地行礼。
陈老头捋着胡须,老眼之中光芒闪烁,轻轻挥挥右手,鼻中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中年人不以为意,直起身来往急诊大厅走去。
身后的年轻人好奇地瞥一眼陈老头,拎着把雨伞紧紧跟上。
桂逸明皱眉苦思:“感觉这人有点眼熟……”
方凝似有所悟:“看他眉宇之间的模样,倒是跟唐叶有点相像……”
“没错,”看着檐角垂下的水柱击打在台阶上,一片珠玉乱溅,陈老头的声音悠悠传来:“唐大先生的独生子,唐老太太的大侄子,父女两个当然长得像。”
不远处,范征冒雨冲到停着的几辆车中间,似乎车上还有人。
范征弯腰跟人说了几句话,便钻进一辆车中。
看着他将那辆轿车开过来,丁宝却似乎有些精神恍惚,口中喃喃说道:“这人我见过……”
转过身来,看到其他三个人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丁宝苦笑道:“半年之前,我出差去T市,参加在那里的一所大学举办的一个会议。当时,该校的一位副校长也出席了这个会议,虽然他只是匆匆来去,我却还隐约记得他的长相。刚才一看到这个人,我就想了起来,他竟然就是那个校长……只是现在才想起来,原来他也姓唐……”
陈老头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方凝和桂逸明面面相觑。
往前看去,范征坐在车上,正摆手招呼他们上车。
……
回程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沉闷异常,一路无话。
到城里的时候,天色仍然黑暗,时间尚早。
一行人便先拐去丁宝他们现在的住处,折腾了大半天,众人都显得狼狈不堪,便在旅馆中将身上衣物换下。
丁宝和桂逸明急不可待,草草收拾一番便要出发,却被陈老头劝住,他的理由却是“小杨是个好孩子,我也要去送送他,只是,你看看……”
陈老头指着自己,半湿不干的衣服皱巴巴正贴在身上:“这个样子去,老头儿我也觉得过意不去……”
丁宝和桂逸明所带的衣服本来就不多,却也无法让陈老头凑活一下,幸好时间还早,便放陈老头回去,让他自己尽快赶去跟众人集合。
只有范征最可怜,一时间连衣服都顾不上换。
众人离开旅馆,跟陈老头分道扬镳。
……
车子行驶在开往B市公墓的路上。
天色隐隐发亮,车窗外雨线稀疏,下了大半夜的倾盆暴雨,眼下已经变得润物无声。
桂逸明缩在后排座位上,突然打破车内沉郁的气氛:“宝哥,七哥家里来人了吗?”
丁宝张张嘴巴,还未来得及回答,开车的范征却抢先答道:“他父亲来了,还有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丁宝叹口气,右手紧握。
顿一顿,范征将原来告诉丁宝的消息又说了一遍:“外界只知道杨七是在与入室抢劫的歹徒搏斗时遇害的,他的家人也只知道这些……”
丁宝和桂逸明顿时一阵沉默。
方凝也跟在车上,虽然她与杨七素未谋面,却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
毕竟,江湖儿女向来推崇“义”字当先,虽然与丁宝和桂逸明接触的时间很短,但是的
想起听说过的杨七的身世,方凝问道:“他的师门呢?难道就没有什么反应?”
从后视镜中看她一眼,范征跟丁宝对视苦笑一下。
范征扭头看着车前继续开车,丁宝回过头来,对方凝说道:“这段时间,仁明大学在开办一个‘宗教学研讨班’,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和尚尼姑来了不少……”
方凝看着丁宝微红的眼睛。
丁宝目光闪向别处,口中淡淡说道:“据说有几个和尚,是半路插班进来的……”
……
车子在位于半山腰的公墓大门前停下。
细雨如丝,地上水洼连片,天际阴云低沉。
放眼青山,入目尽是哀思。
走下车,看到前面的情景,众人愣立当场。
公墓大门前面有一段石板路,经过一夜的暴雨冲刷,上面显得干干净净。
现在,路上正摇摇摆摆地走着两个人。
背对这边,二人身上的两件长袍映入眼帘。
阴沉的天色下,长袍上方的两颗光头引人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