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新停,冬日的暖阳将淡淡的金光洒落在长安城,洁白的雪地上泛着熠熠的亮光。
长安各市平面皆为方形,市井门垣之制很严。市井四周筑有围墙,经市门方可出入。市的三面设门,门面三开,市门东西相对。
坊市内的积雪有专人清扫,并不厚,丝毫阻碍不了源源不断进出的人潮。楋跋子站在市门外,看着市里熙熙攘攘的人潮,心中有些慌张,紧紧的揽着王婶的胳膊,生怕和她走散了。
王婶拍拍她的小手,安慰道:“怕啥?原本想赶个早市,谁知还是耽误了些功夫。如今开市都大半晌了,人自然多些。”
楋跋子红着小脸,低声道:“俺在草原上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王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道:“别老说草原的事,不然就白瞎了俺花功夫帮你打扮。”
楋跋子懂事的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清晨王婶早早赶到了城外的养殖场,看到楋跋子虽穿着汉人的衣服,却梳着羌人的发辫,不由一拍脑袋,暗自懊恼自己思虑不周。赶忙将她拉到屋子里,将发辫尽数解开,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就是所谓的“总角”,是八九岁至十三四岁的汉人少年寻常的打扮。
虽然大汉承平已久,长安城内有不少外族客商和使节往来,但汉人心中对外族人甚为鄙夷,认为他们都是蛮夷之人。若是王婶带着个外族小女娃逛东市,不说遭人白眼,单是买东西的价钱怕是都要贵上不少。
这么一折腾,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待她们赶到长安东市,早已日上三竿了。咕噜噜,一阵轻响传来,王婶眯着眼睛,打趣道:“小丫头,饿了吧?”
楋跋子微微点头,羞赧道:“恩,忘了用早膳。”
“正好,婶子也有些饿了,咱找个好地方歇歇脚,填填肚子。”
王婶带着她走进坊市,沿着隧道(就是通道,不是后世的隧道哈)快步往前走,在密集的人群中灵巧的穿梭着。
坊市内的隧道中央相交如十字形,隧两旁夹以陈列商品的列肆建筑。
商肆皆分列成行,井然有序。靠市墙有堆放货物的邸舍。列肆之制,既便于管理,亦便于交易。商人凡营于市者,皆登记入册,谓之市籍。凡有市籍者,须向官署缴纳市租。
值得一提的是,市租原属皇帝御用敛利机构少府的收入。前些日子在太子刘彻的强烈建议下,刘启下诏,今后的长安市租减半,剩余所得将尽数缴纳国库。
朝野闻讯,皆称天子贤明,需知长安坊市每年缴纳的市租高达数千万钱,抵得上一个大郡所缴租赋了。皇帝陛下能舍弃如此重利,实在算得上让利于民。
肉行两侧的肉肆摊子上摆满了鱼,牛肉、羊肉、猪肉。虽然名为肉行,但除了肉肆,还有菜肆,卖些蔬菜,姜韭,枣,橘及山野杂果。甚至还有卖豆酱和大干鱼、小杂鱼、干肉、干果(栗)、干菜的杂食铺子。
看到不少百姓正在和铺商谈着价钱,让楋跋子满是感慨。
在草原上,虽然家家都养些牲畜,但并不是谁都能吃得起肉的。普通的羌人,大多吃些糜子和青稞,若遇到灾荒,更是要寻些草籽和野菜。而寻常的大汉百姓,却有钱买来各种吃食,实在比羌人的日子好上不少。
王婶挽着楋跋子穿过占地颇广的肉行,在食行的一间铺子前停下脚步,微微喘了口气道:“累坏了吧?总算到地方了。”
楋跋子抬头一看,发现眼前这个铺子和旁边的诸多食肆颇为不同,铺子的正门和冲着隧道的这面墙,全部是透明的深绿色玻璃。而铺子里的其余墙面上,都贴上了洁白的瓷砖,冬日的暖阳照射进去,整个铺子显得分外亮堂和洁净。
铺子里没有汉人常见的食案和席子,而是用的桌椅,桌子上套着麻质的桌布,布置得很整洁。
楋跋子在养殖场里是见过玻璃和瓷砖的,听汉人管事们说都是颇为难得的事物,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想来这铺子的主人颇有来头,楋跋子扯扯王婶的衣袖,犹豫道:“婶,这样金贵的地方怕不是咱们能进去的。”
王婶笑道:“啥金贵不金贵的,这铺子是俺家那臭小子和几个同窗合伙开的买卖,还敢不让俺这当娘进去不成?”
“啥?这……是狗蛋哥开的?”
楋跋子惊讶的长大小嘴,有些不可置信,王婶虽说是养殖场的管事,但一直都是平民的打扮,不像是家中有权势的样子啊。
王婶看到她的小模样,就知道她想岔了,却也没工夫跟她解释,揽着她径直进了铺子。
“哟,王婶来了。”
一个肉嘟嘟的矮胖少年迎了上来,亲热的招呼道,还特意将两人安排在窗边的桌子旁坐下,以便能晒晒冬日的暖阳。
“今日狗蛋他们都去私学了,你怎的还在铺子里招呼客人?不是请了几个人手吗?”
王婶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语重心长道:“买卖虽要紧,但也不能误了学业啊!”
“眼看要过年了,俺这管账的,自然要到铺子里将开张至今账目算清楚。正巧今日私学里教的是五经,俺是商家子弟,学了五经也做不得官,干脆和先生告了假。”
矮胖少年挠挠头,解释道:“这不正巧碰到王婶大驾光临,俺自然要亲自招呼啊。”
“你倒是嘴甜,那就先来两碗豆浆,再上两个鸡蛋灌饼,两个煎饼果子。”王婶麻溜的脱口而出,显然是常客了。
矮胖少年笑道:“好咧,您等着,马上就好!”
片刻后,矮胖少年端着盘子将王婶点的吃食送了上来,一一摆到桌上。他又和王婶闲聊了几句,便到后堂算账去了。
楋跋子小口抿着碗里的豆浆,觉得很香很甜,而且没有丝毫膻味,比草原上的羊奶好喝多了。那鸡蛋灌饼和煎饼果子也都是从未见过的吃食,又酥又脆。对小女娃而言,这种甜甜的油炸食物自然是很合胃口的。
楋跋子吃得有些急了,差点噎着,赶紧灌了口豆浆,这才缓过气来。
一旁的王婶见她脸上沾满了油花子和豆汁,自是哭笑不得,忙掏出手帕,轻轻的帮她擦拭起来,有些心疼道:“傻丫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不够再上就是啦。”
楋跋子眼眶又有些泛红,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顿时呆住了,瘦弱的身子不住的颤抖起来。
一个身材敦实的青年男子此时正站铺子外,隔着透亮的玻璃窗,直勾勾的盯着楋跋子,眼中满是讶异和激动。待得两人的目光交织,青年男子微微的点头示意,小心的扫视了一下四周,似乎在顾忌什么,随即头也不回的缓缓离去。
楋跋子心中咯噔一下,却尽力让自己的脸色保持平静,不让王婶看出一丝端倪,内心却是激动不已:“没错!是臧素尔哥哥!他没死!”
臧素尔是参狼部落酋长狼王嘎什的儿子,而楋跋子的阿妈格桑,是嘎什的妹妹,也就是臧素尔的姑母。臧素尔由于母亲是汉人女奴,一直不受嘎什的重视,倒是格桑颇为喜爱这个乖巧的侄子。
格桑嫁到卑禾部落后,膝下无子,只有楋跋子一个女儿,便常常把臧素尔接过去住上些时日,当成儿子般疼爱。楋跋子很喜欢缠着臧素尔,听他讲些草原上的传说。伟大的英雄,美貌的仙女,臧素尔哥哥总是能讲得栩栩如生。可以说,两人的关系宛如亲兄妹一般。
当初楋跋子从阿爸口中,听到参狼部落被草原马贼全歼的消息,连续好几天从噩梦中惊醒。总是会梦到臧素尔哥哥满脸是血的倒在地上,苦苦的向她求救。直到部落里的萨满开了些安神的草药,才渐渐睡得安稳了些。
谁料不久后,她也在一次外出游玩时被捕奴人掳到了汉人的地界。
不曾想,楋跋子竟在大汉的国都遇到了她的臧素儿哥哥,心中激动之余,不由患得患失起来。
臧素尔哥哥怎么会在这里?为何一身汉人的打扮?他是来救我的么?可为何又匆匆离去?
……
长安城的某间驿馆里,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恼怒万分的瞪着跪倒在地的几个侍卫,狠声道:“给我仔细找,一定不能让他逃了,死活不计!他知晓的事情太多了,若是传扬出去,牵累到主公,不但我等性命难保,恐怕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