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慧彦与法明对李子秋奉若神明,自然不会怀疑他的预言有问题,只是都有些担忧地看着贾家祖孙。
相处这些日子,他们对贾家祖孙也都有了感情,着实不愿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但令他们诧异的是,那位刚才还横眉怒目的贾家老汉,对于李子秋这近乎诅咒的话居然也没有反唇相讽,反倒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望着李子秋,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贾先生,其实这件事情,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了才是”,李子秋看着贾老汉,缓缓地问了一句:“不是么?!”
早在贾老汉刚刚怎么也不愿意说出离去的理由的时候,李子秋就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了许多东西。
现代心理学发展到了李子秋上一世的时代,在许多精细的分支上的研究,都已经到了极为精深的地步,比如由艾克曼所开创的情绪学。
在艾克曼看来,人脸上每一个由肌肉运动所组成的细微表情,都是与人心里头所产生的情绪息息相关的,而哪怕是最懂得掩饰自己真实想法的人,也绝对无法控制得住自己脸上每一条肌肉做出的细微运动。
为了弄清楚脸部动作与表情情绪的关系,情绪学的研究者甚至不惜采用了用针刺穿皮肤,以电流刺激肌肉之类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做最细致的研究。他们还曾冒生命危险,架着小飞机深入不毛,长期居住在一个还住于新石器文明时代的原始部落,观察原住民的面部肌肉运动与人类情绪间的关联,以探索未受文明污染的最原始状态下的内心情绪表达。
到了李子秋的时代,一个经过专业学习并受过专门训练的有经验的情绪学家,据说已经可以通过脸部肌肉辩识方法,在十五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面,极为精确地判断出此人是否在说谎,在发达国家的警察部门与犯罪学研究里面,这种人才已经被广泛引入,并在许多案件中发挥作用。
李子秋并不是专业研究情绪学方面的学者,不过也曾下过一番功夫,至少他经过刚刚一段时间的观察,已经可以确定这位贾老汉对慧彦他们的感激是发自真心的,而且对于离开西林寺的事情,他也不像表现出来的如此坚决,反倒更像抱着一种掺杂着许多复杂情绪的无奈,尤其是李子秋更是近乎直觉地把握到了,在贾老汉的表情之中,似乎还包含着对未来的生活,带着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
经过这些时日来的相处,他对于这位贾老汉与贾明远的性格,也已然多少有些了解,所以才会出言相试。而之后贾老汉的反应与表情,更是让李子秋进一步把握了他的心理走向,这也才有了后续接下去的那句追问。
震惊、恐惧、愤怒、无奈……
在听得李子秋这一句话之后,贾老汉脸上的表情转换,在李子秋看来简直丰富得可以写一整部情绪学参考书。
“啊,爷爷,佛尊说得对”,贾老汉还没说话,贾明远已经拉着他的手,叫了出来:“那些恶人还会找上门来的,我们还是不要走了!”
“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贾老汉苦苦一笑,摇头叹息道:“只是……只是……”
“你若是生怕连累西林寺,也尽可收起这份担心了”,李子秋却又已经读出了他的想法,在他说话之前淡淡开口说道:“入我佛门,万缘斩断,哪怕你是朝廷捉捕的天子钦犯,我西林寺也没有什么庇护不了的!”
自魏晋以降,佛门被中原王朝的上层社会所接纳以来,僧团在取得了与世家门阀一样的地位的同时,更多了一项特殊的权力,那便是可以在罪犯当中选择一些有独到手艺的人,赦免其罪,充为寺户。
这种习俗是由何时起源,李子秋并没有研究,但想来大致是因为魏晋以来的僧庙,在站稳脚根后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扩张能力,开凿石窟,绘制壁画,雕立佛像,制造出了不少流传后世的宏伟景观,而这些活动哪一桩都离不开大量的木匠、石匠之流的各类匠人配合。
当今大隋天子崇佛日甚,对于支持佛门搞建设,从来都是不遗余力,不少官许的寺庙,甚至都可以直接奏报朝廷,指名调拔某个有一技之长的犯人,以充为寺庙所用。
现下西林寺虽然还未曾取得官办寺院的地位,但也就是早晚之事,而且以西林寺现在与凉州官员以及地方世家的关系,要把这件事情办下来,谅来也是没有什么问题。是以李子秋敢大包大揽,把贾家父子的事情给揽到西林寺的头上。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之后,贾明远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有亲近感的人之一,而且凭他的观察,也可以确定贾家祖孙绝不是什么为非作歹的人物,会落到这一步田地,多半还是被人给冤屈了。既然如此,李子秋当然也要替他们出一出这个头。
贾老汉已经直接呆在了那里。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发出了一声不明意义的长叹,转过头去,避开了李子秋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甚至生出了一种不敢直视这个半大小孩的感觉。
在这个刚刚过了周岁的婴儿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似乎都会被他一眼洞穿,丝毫没有可以加以掩饰的余地!
以前他虽然已经多少有些知道李子秋的神异,但却还从未曾亲身体验过!
也就直到今天站在李子秋面前,他才知道这个转世佛陀,真的能带给人如许强烈的震憾与惊异。
几乎是他每刚刚生起一个念头,就会被眼前的小孩一览无余。
难道这真的就是佛门传说之中的法眼神通?而眼前的这个小孩,真的就是什么佛尊转世?!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已经觉得自己都不愿也不敢去拒绝这位转世佛陀的要求了,但就在低头看到贾明远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的时候,贾老汉却又突然硬起了心肠。
“不行”,他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踏前一步,向着李子秋深深一礼:“佛尊,我祖孙二人,还是要向你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