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珍又在揉眼睛了。
自从遇见了这些西林寺的僧众以来,他不知道是第几次不相信自己的五感六识。
在上次见识过真佛显圣的神迹之后,他原本觉得自己今天无论见到了什么,都已经可以很淡定了。
但在经过这一番从怀疑到震惊的大起大落之后,曹珍这才发现自己的表现,甚至比当日里第一次见到真佛显圣的时候还要不如。
有这种想法的其实不只是曹珍。
直到现在为止,山谷里都还一片寂静。
许多人脑海里都还是一片空白,他们甚至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发出半声惊呼。
那个纸人,在那位老丈松开手之后,就这么稳稳地虚悬在他面前。
没有任何依托,没有任何牵扯,这纸人就这么虚悬在半空之中,微微上下跳动着,恍若真有一个来自于九幽之下的冤魂怨魄,正在借着这个纸人,想向他的至亲之人努力地传达最后一丝消息。
“小六啊!”那对老人一下就哭叫了出来,老妇人伸出手去,就想把那纸人抱在怀里,却被法明给拦住了。
“两位施主,阴阳有别,还请节哀”,法明抬头,看了下天色,对那对老夫妇说道:“小六能留在阳世的时辰不多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就赶紧对小六说吧,不要让他再有什么牵挂,让他安安心心地上路吧。”
“你死之后,官家许给的五亩地,都已经种上了……”
老夫妇坐倒尘埃,看着飘浮在眼前的纸人,就恍如是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儿子真的来到了眼前一样,有一句没一句絮絮叨叨地说着。
“老二娶上媳妇了,就是邻村张阿铁家的闺女,彩礼要得不多……”
“阿萝也嫁人了,那是个好孩子,临嫁前还到家里来哭了一场,可惜俺们家没福气……”
山谷里的人,还没有从震骇之中回过神来,老夫妻的话,经过山谷的回音传递,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之中。
就在父母的家常话里面,那个纸人终于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向上飘升,就恍若一个原本怨念不散的孤魂野魄,在听到父母亲温暖的话语,在知道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之后,终于开始放下一切的牵挂,悄悄地准备离去。
纸人上升到了火堆的上方,缓缓回旋了半圈,似乎是在表达着对他父母亲的最后眷恋,然后“轰”的一声轻响,在火堆的正上方,燃成了一团火焰。
“小六!”那对老人家跳了起来,伸出手,仿佛想把那团漂浮在半空中的火焰牢牢地捉在手上。
山谷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紧紧地随着那团升上半空的火苗漂浮起落,心里都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
大隋佛事大兴,他们之中任一个人,也都参加过不知道多少场度亡法会。
但却从来没有一个超渡仪式,真能如眼前这一幕这般直击人心!
到头这一身,难逃这一日。
无论富贵贫贱,官民士庶,终归也还是要有面对这一刻的时候。
到了那一天,是不是自己也要如同眼前这团小小的火焰一样,等到燃尽了,也就归于虚无,一切从头开始?!
到了那一天,是不是也会有自己的骨肉至亲,在自己魂魄面前絮叨着一些烦琐又亲切的小事;是不是也会有西林寺这样的高僧,将自己好好地送入转生轮回?!
那纸人所展现出来出乎所有人认知的灵异神迹,以及这种突然而来的莫名感情,汇聚成了一股无声的压力,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这挤满了人的山谷上下,居然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余下那对老夫妇轻轻的啜泣。
李子秋仰首向天,鼻子里忽然也有一丝酸酸的感觉。
这整幕超渡仪式,原本是他一手导演的,这是对空气热胀冷缩原理的一种应用。
在燃烧的火堆附近,空气的密度因为火堆的热量而发生了变化,从而产生了可以托住纸人的上升气流。纸人的重量,更是李子秋经过许多次反复试验,才最终确实下来的。
纸人的底座叠成了空心漏斗形状,即是为了保持纸人的平衡,不至于在漂浮过程中头脚颠倒,也是因为在这之中,还另有布置。
在纸人那空心漏斗形状的底座之中,李子秋还均匀地涂抹上了一层石粉。
石粉是中药之中的一种,具体构成李子秋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石粉里面含有聚热吸热效果的物质成分,在现代化学未曾出现之前,中国古代江湖术里面,就有大量需要应用到石粉的案例。
纸人在悬浮过程之中,由于空心漏斗形状的底座中石粉的吸热作用,逐渐产生孔明灯一样的效果,于是纸人在悬浮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渐渐上升。
而三堆火堆按一定位置的摆放,使得在火堆上方的空气,容易形成一道回旋气流,这样纸人在上升到火堆上方的时候,被这股回旋气流拉扯,在无风的环境下面,就不容易飘散到别处。
而待到石粉吸收的热能越来越多,达到纸质燃点的时候,纸人也就自然就燃烧了起来。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现代社会中学程度的物理化学知识,但出现在这中古文明程度的大隋年间,又经过了李子秋先前安排下的种种心理暗示,也就有了现在的效果。
李子秋可以很清楚地说出其中每一项细节的原理,但看到眼前的场面,却连他自己也无可遏抑地想起了一些事情。
在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也正坐在他的坟前,跟牺牲了的儿子拉上几句家常话呢?
“小六已经走了”,法明上前,向那对老夫妇缓缓一礼:“小六洗尽业报,重入轮回,这是一桩喜事!”
“是!是!喜事”,那位老丈擦了擦眼睛,把老妇人也拉了起来:“老婆子,这是喜事来的,不要再号了!”
他们向法明说了一堆道谢的话,经过书案时,又向曹珍施了大礼,没口子的称谢。
曹珍身为一县之令,生平受过百姓的大礼,听过阿谀奉承的话不知凡几,但这两位老人家脸上那发乎天然的笑脸与感激,却让他不由得也是一阵莫名的欣喜,居然破天荒的躬身,向两位他治下的平民百姓回了半礼。
身为世家子弟的曹珍,也就直到刚刚听着那两位老夫妻在对着自己阵亡儿子的孤魂絮叨着家常的时候,才觉得天底下最能打动人心的东西,似乎也不仅仅是吟风弄月,寄情山林。
“大师,接下来超渡我儿子吧!”
“佛宝,大师,我愿求取佛宝,以悼亡兄!”
很多人在这个时候才醒过了神来,争先恐后地涌到了慧彦的面前,伸出手,想求取一个他们原先看不上的纸人。
山谷的气氛,一下子又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