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泛亮,在这西滨峰前的空地之上,民众已经是层层叠叠,人满为患。
这里四面环山,西域高天厚土间呼啸的风,被横挡在了群山之外,那山间尤未散尽的晨雾,牢牢笼罩在了这片空地之上,朦朦胧胧,倒是给这平淡无奇的山谷,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身在凉州州治姑臧城的那干世家子弟,甚至都提前一日来到这昌松县城里住了下来,以求今日能准时赶到,而县令曹珍身为东道主,自是陪着他们早早抵达,在凉亭之中站定叙话。
裴校尉却不曾站在他们中间,他与他的三百余名士兵,全副兵仗甲胄,排成了一个方阵,站在亭子西侧。
本来依大隋制度,寻常太平时候,要调动如许多兵员,绝对是一件十分困难犯忌的事情,也不知道裴校尉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说动本处骠骑府的骠骑将军点头答应。
弘法寺、善愿寺等昌松县大小兰若、招提的上层僧侣们,也是早早地就来到了此地。
今日本来应该是昌松县浴佛大典举办本县度亡法会的日子,但现在自县令曹珍以下,从世家门阀到寻常百姓,都已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西林寺的法会之上,他们也只好顺应上意民心,索性就将这西林寺的度亡法会当成昌松县佛教僧团的集体仪轨,也跟过来看看能不能寻机也在上面露上一脸。
若换在数日之前,本县明府表现得如此偏颇,他们说不得也要找上州府闹上一闹的。只是那一日州僧正慈恩亲身前来,却是为西林寺众僧佛法折服,与西林寺住持平辈订交的说法,早已经是凉州僧团上下皆知的事情,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再生出与西林寺打对台的心思。
慧彦他们自然来得更早,此时正在小桥那面的西滨峰前做着最后的布置,只有法明在亭子里面陪着众人谈天叙话。
曹珍等人与法明说着话,眼神却都不由得向正忙碌着的慧彦他们瞟去。
今日的布置,比之那日真佛显圣之时,似乎也没见得繁复上多少。
依旧是一个香案摆在木桥的这一端,数个似乎是用来放装着法器的大筐,摆在香案之侧,只是上头还严严实实地罩着幔布,实在看不清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而桥的那一端,却是整整齐齐地叠起了三个木头堆成的大柴垛,似乎是准备燃起火堆之用。与上次法会不同的是,这次在过桥之后,并排摆放着三个几案,上面放着的却不是香烛供果,而是笔墨纸砚,也不知是有何作用。
而每一个柴堆的正面,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都用朱砂画出一道直直的红线,想来这仪式的最后一步,应该是要在这个地方完成。
在昌松县府属员的维持下,站在离亭子最近一处的那些人,也都紧紧地盯着慧彦他们的一举一动,眼光中却是多了一份茫然与空洞。
他们有的身着凌罗凋缎,有的却是一副衣衫褴褛,看起来就是贫富身份相差悬殊,若换了平常时候,是怎么也不会站到一处,但今天他们被安排一起等候在这里,却是没有一个人有半句怨言。
毕竟他们今天站在此处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是为了他们的亲人。
他们都有骨肉至亲,在历年对抗突厥入侵的时候,战死在了这昌松城下。
慧彦他们终于布置完毕,留下了悟澄他们其余三名弟子留在了那三道红线之侧,带着悟缘,缓步过桥而来。
围观人等也都知道重头戏将要开始,不由得都兴奋了起来,一时间到处一片嗡然之声。
度亡逝者,超仗军魂,说起来虽然庄严肃穆无比,但这些民众也多半还是当成热闹在看的。
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或许也就只有那些逝者的亲人们,才能对这一切有深深的感怀。
“曹明府”,法明看着慧彦他们准备停当,向着曹珍笑着说了一句:“小僧斗胆,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套”,曹珍哑然失笑,说道:“大师但讲无妨。”
“我佛门立六道轮回,天人六道之间,繁杂万端”,法明一脸悲天悯人之相,叹道:“今日超渡军士英灵,更是务要唤得来每一名阵亡的军士无依孤魂前来,方能送入轮回,以小僧等人的能力,实在至为勉强,是以还想请曹明府助我等一臂之力。”
“我?”曹珍被法明这话说得愣了一下:“曹某于神通法力一途,毫无所学,不知能帮得上大师什么忙?!”
“曹明府文名远播,笔尖自有灵气”,法明洒然一笑,指了指远处摆在桥的另一端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冲着曹珍说道:“小僧所想借助的,便是曹明府这下笔有神的功夫了。”
自魏晋以降,书法于世家大族子弟的重要性,可谓是不言而喻,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翰墨工夫已然成为品谈人物的基本标准之一,直接世家大族子弟不谱钟王,便仿瘐谢,这一手功夫却是从不敢落下。
曹珍向来以世家清流自诩,于翰墨书法上自然也是下过多年苦功,现在听得法明之语,正是投其所好,是以虽然根本不明白西林寺这到底要他写的是什么,也仍自拈须微笑,欣然点头应道:“曹某敢不从命!”
法明又找了亭中几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与曹珍一同站到桥对岸的那个书案那边去,这才举步,来到了昌松县其余兰若那一干僧众之前。
“诸位师兄”,法明合什弯腰,先向他们先了个大礼:“此次法会,诸位师兄法力弘深,法明唐突,敢情各位师兄勇挑重担,登上香坛,为今日超渡之军士亡灵颂念度亡经咒。”
一干僧侣都是大喜,连连逊谢,口称不敢,在法明再三苦劝之下,这才点头答应。
这个时代的超渡亡灵还没有后世那么多仪式讲究,场面上的功夫,基本都是大同小异,许多人都认为度亡效果的好坏,是取决于参与超渡仪式僧众所颂念经文的效力高低。
在这个印刷术还只是雏形的年代,佛经的传承绝不如后世那般普及,尤其是在大众看来带有神秘力量的那些咒语,更是基本上只可能由师徒之间口口相传,以往每年度亡法会的高潮,原本也就是这些和尚们各自颂念号称师门秘传的往生经咒。
这些和尚们虽然原本就希望能够在这个实质上是西林寺自己举办的度亡法会上露一下脸,但也不曾想过西林寺会把这样一个机会让给他们,毕竟以他们的见识经验来看,这样一来如果这个度亡法会能够成功无比,大多数人恐怕也会把功劳都归在他们这些颂经持咒的和尚身上。
是以虽然西林寺所谓的香坛只是在亭子西侧画了个圆圈作数,这些僧人们也都是欣然举步,走到圈中坐定。
慧彦看法明这边计议停当,向着几个弟子打了个手势。
“轰”的一声,三个柴堆同时被点燃,熊熊大火,直冲天际,映得桥的那一面半边天空酡红一片。
谷中诸人被这烈火燃起的声势所慑,不由得都是一静。
“时辰到!”大嗓门的悟缘,再一次充当了司仪的角色,高声叫了一句:“请佛宝!”
两名曹珍指派的仆役,将香案边的一个被布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大筐模样的东西抬上了香案。
身着大红袈裟全副法服的慧彦,净手,焚香,在香案前向着那佛宝行下了礼去,用的竟然是等身跪拜大礼。
有过真佛显圣的经验,现在再无人对西林寺的佛宝敢有半分轻视之念,整个山谷的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个幔布遮着的大筐,都在猜测着其中存放着的佛宝,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慧彦起身,又向佛宝合什一礼,这才恭恭敬敬地上前,伸手慢慢掀开布幔。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眼睛眨也不眨地关注着慧彦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了最震憾人心的一刻。
慧彦举手一振,布幔终归被完全揭了开来。
“啊?!”
“这是什么?!”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惊呼之声骤然此起彼伏,响辙了整个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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