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意外的表白(1)
- 白痴(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007字
- 2014-03-14 09:52:07
女仆卡嘉走进来,神态十分慌张。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一回事,有十来个人硬闯进来,喝得醉醺醺的,硬要到里边来,他说,他是罗戈任,您认识他。”
“没错,卡嘉,立刻让他们进来,让他们全部都进来。”
“难道……让他们真的都进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要知道,有些人简直不像样子,可怕极了!”
“让他们统统……统统进来,卡嘉,别怕,让他们统统进来,一个不落,要不然,您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也会进来的。您听他们那个嚷嚷劲儿,就跟前不久那回一样。”接着,她对客人们说,“各位,我当着大伙的面接待这帮人,请别见怪!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请求各位原谅,但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你们大家能够留下来,亲眼目睹这出戏是怎么收场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是否要留下来,还是随你们的便……”
客人们继续在大惊小怪,窃窃私语,面面相觑,但是一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预先策划和安排好的,现在谁也休想叫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回心转意。大家的心都痒痒的,非常好奇。再说,也没有人感到十分害怕。女士也只有两位:一位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她是一位麻利而又见过世面的太太,没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尴尬;还有一位是长得很美,但是不说话的陌生太太。可这位不爱说话的陌生太太,未必能听懂什么。她是一位刚来彼得堡不久的德国人,一句俄语都听不懂,除此以外,她的愚蠢似乎与她的漂亮同步,有多漂亮就有多愚蠢。她因为刚刚来到这儿,所以有人举行晚会,就邀请她作陪。她穿着艳丽的服装,梳着时新的发式,仿佛参加时装展览会似的。人们让她坐在一旁,恰如挂上一幅优美动人的画,以便给晚会增光添彩,正如有些人为了给自己的晚会添点摆设,向朋友们临时商借一幅画、一只花瓶、一尊雕像或一扇屏风似的。至于男客,那波奇成本来就是罗戈任的朋友,费尔特申阔如鱼得水,正中下怀,加涅奇卡因为挨了当头一棒,还没清醒过来,但是,他虽然模糊但却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需要。必须在自己的耻辱柱旁站到底,那位老教师因为不大明白其中原因,他看到周围的人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一片惊惶,差点没哭出来,吓得真可说是浑身哆嗦,他非常喜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孙女一样。但是,他宁可死,也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撇下她不管。至于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当然不能在这场历险中使自己的名誉受损,但是他对这件事的成败得失又太关心了,虽然这事发生了如此疯狂的转变,再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无意中说了两三句有关他的话,因此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他打定主意要坐到底,但是不说一句话,只在旁边观察,这样做,当然,也是他保持自己尊严所要求的。只有叶潘钦将军一人,在此以前他刚因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那样不客气地、令人感到可笑地把他的礼物退还给他而感到十分恼火,现在又发生了这一连串非同寻常的咄咄怪事,还有罗戈任的到来,就更使他火上加火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肯屈尊跟波奇成和费尔特申阔平起平坐,就已经够俯就的了,虽然好色也是一种力量,但是它能做到的事,最后也可能被责任感,被天职、官衔以及地位感,总之被他的自尊心所战胜,所以,罗戈任及其一伙的出现,且在他将军大人在座的情况下,使他感到分外难堪。
“哎呀,将军。”他刚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提出抗议,她就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倒忘了!但是,请放心,我早料到您会这样想的。如果您感到有辱尊严,我并不坚持和强迫您留下,虽然我现在非常希望能够在自己的身边看到您。不管怎么说吧,你我认识一场,您又对我体贴入微,我对此万分感谢,但是,如果您怕……”
“对不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将军叫道,摆出一副骑士般的雍容大度,“您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即使出于对您的一片忠心,现在也要留在您的身边,比方说,万一有什么危险……何况,不瞒您说,我也非常好奇。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能会弄坏地毯,或者打碎什么东西……依我看,大可不必让他们统统进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
“罗戈任驾到!”费尔特申阔庄严宣告。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以为怎么样,”将军向他匆匆低语,“她是不是疯了?我不是打比方,而是说她是否当真得了疯病?”
“我早跟您说过,她一向就有犯这种病的倾向。”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猾地低声答道。
“况且还忽冷忽热……”
罗戈任那帮人,跟今天上午一样,差不多是原班人马,只增加了一名糟老头,他过去曾当过一家小报的编辑,这家小报堕落已极,专门揭人隐私。关于此公流传着一段趣闻,据说,他曾把自己的几枚金牙取下来当了,换酒喝。此外还有位退伍陆军少尉,他跟上午那位拳头先生,就所干的行当和肩负的使命来说,是棋逢对手的竞争者,罗戈任那帮人中本来谁也不认识他,是在大街上拣来的,此公老在涅瓦大街向阳的一面拦住过往行人,用马尔林斯基的文体请求资助,用心狡诈,借口“想当年,我也救济过别人,而且有求必应,逢人便给十五卢布”。这两位竞争者一见面就相互敌对。上午,自从大家接受那位“强求布施者”入伙后,那位拳头先生就认为自己受了怠慢,但是他生性不爱说话,所以有时候只能像头熊似的咆哮两声,并以深深的蔑视望着这位“强求布施者”对他巴结讨好,可是这人却是位颇有上流社会风度而又善于应对酬酢的人。表面看,这位陆军少尉在“动真格的”时候宁以灵巧和机智取胜,而不愿诉诸武力,再说他的身材也比拳头先生稍矮,他待人和蔼,并不介入明显的争论,但却大吹法螺,已经好几次暗示英国拳击善于出奇制胜的优点,总之,这位先生是位纯粹的西方派。拳头先生一听到“拳击”二字就嗤之以鼻,报以轻蔑的微笑,他无意屈尊与他的竞争者作明显的争论,只在有时候,默默地,似乎无意中偶一为之似的,展示一下,或者不如说,有时候把一样完全民族性的东西推出来亮亮相……一只青筋盘结、骨节粗壮、长满棕红色茸毛的硕大无比的拳头,于是大家忽地明白了,如果这个地地道道民族性的东西,准确无误地落在一样东西上,那就非同小可,肯定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们像上午一样没有一人喝得烂醉如泥,这全是罗戈任努力劝阻的结果,因为他整天念念不忘今晚他还要去拜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他差不多已完全清醒了,然而,他一生中这个乱糟糟的、最不像话的一天,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差点没把他弄得晕头转向。只有一件事经常盘旋在他的脑海和心头,每分钟,每一刹那,都念念不忘。就为了这件事,从下午五点直到晚上十一点,他一面跟金德尔和比斯库普那帮人打交道,一面处在无尽无休的烦恼和惊慌不安中,那帮人也几乎发了疯,为了弄到那笔巨款,像疯子似的东奔西跑,到处张罗。然而,这十万卢布现款,也就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捎带地、嘲笑地、十分含糊其辞地暗示过的那笔款子,到底还是凑齐了,其利息非常之高,甚至皮斯库普与金德尔私下交谈时,提到利息,因为羞于启齿,只能低声相告。
跟上午那回一样,罗戈任走在大家前头,其余的人,则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虽然完全意识到他们胜券在握,但是心里毕竟有些害怕。最主要的是天知道为什么,他们一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就害怕。其中有的人甚至想,他们这伙人会被立刻统统“轰下楼梯”。这么想的人中,也包括那个花花太岁和情场老手扎廖热夫。但是其他人,主要是那位拳头先生,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们心里却非常瞧不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甚至十分憎恨她,他们来找她,犹如前来攻城略地似的。但是头两个房间的豪华陈设,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摆设、珍贵的家具、名贵的油画和巨大的维纳斯雕像……这一切都使他们肃然起敬,甚至感到恐惧。当然,这并没有妨碍他们渐渐放肆而又好奇地(尽管心里有点害怕)跟在罗戈任之后挤进了客厅,但是,当拳头先生、“强求布施者”和其他一些人,冷不防发现客人中有叶潘钦将军时,在最初一刹那,他们突然就全蔫了,甚至打起了退堂鼓,稍向后退,退进了另一间屋子。只有列别杰夫一人雄赳赳、气昂昂,信心十足,几乎与罗戈任一道,挺身前进,因为他心里明白,一百四十万净值资产,再加上现在,眼下,就有十万卢布在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们必须指出,他们这伙人,甚至包括万事通列别杰夫在内,对于他们到底有多大神通,以及现在他们能不能当真为所欲为这个问题,还有些拿不准,吃不透。有几分钟,列别杰夫甚至准备发誓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心怀鬼胎,为了防备万一,在心中默念法典上那些足以给他打气,使他宽心的条款。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客厅对罗戈任本人产生的印象,恰好与他的所有同伴相反。门帘刚一掀起,他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之后,其余的一切对于他就不再存在了,就像今天上午一样,甚至比今天上午还强烈。他的脸色刷地发白,霎时停住了脚步,不难猜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胆怯地、不知所措地看了几秒钟。突然,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性,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子跟前,中途还碰了一下波奇成的坐椅,他那肮脏的大皮靴还踩着了那位不爱开口的德国美人非常美丽的浅蓝色衣服的花边,他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发现。他走到桌旁,把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到桌上。他就是捧着这包东西走进客厅的。这是一个大纸包,大约三俄寸高,四俄寸长,用《交易所新闻》报包得紧紧的,四周都用绳子捆紧了,而且十字交叉地捆了两道,就像捆着一大包糖块似的。然后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垂下两手,仿佛等候宣判似的。他穿的那身衣服跟不久前穿的那身完全一样,只是加了条全新的真丝围巾,嫩绿色,绿地红花,围巾上别着一枚很大的甲虫形的钻石别针,右手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列别杰夫没有走到桌子跟前,差三步就站住了。其他人,正如上文所说,也逐一地挤进了客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两名使女卡嘉和帕莎,也跑来看热闹,从掀起的门帘外向里张望,但那神态非常惊讶和害怕。
“这是什么玩意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问,目光专注地、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罗戈任,接着便用眼睛指着那包“东西”。
“十万卢布!”他低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