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境贫寒辍学业

李云经果然以老父李晓帆的教诲为自己的行动指南。他也确是一个头脑机灵、天资聪慧的孩子。他四岁时就能背诵唐诗,五岁时可以写汉字小楷,到了七八岁,李云经已能阅读清人袁枚的《随园五记》了。到了十几岁时,李云经在父亲指导下进入北门街的一家私塾,执教的老师对李云经的博学强志感到万分惊讶。本来李云经如果继续这样苦读经书,坚持下去肯定能有出头之日。

可是,就在他14岁那年秋天,父亲李晓帆病故。家中只有老夫人带着儿子李云经和李奕生活,生计一时难以为继。当时尚未到弱冠之年的李云经看到新寡的母亲独自支撑面线巷里那五间北屋的桂树小院,心中忽然感到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了,如果他继续读书势必要给母亲增加负担,于是他悄悄动了外出谋生的念头。

由于他从日本回国后就开始在潮州经商,所以大伯父李晓帆在世时一直对这位侄儿敬而远之。一位老诚持重的老学究与一个以经商为业的生意人之间,共同语言当然极难寻找。而今清高一辈子的大伯父李晓帆已经过世,李云章当然不能经过小院也不进门。当他提着几样沉甸甸的年货来到伯父家时,一眼就看见正在书桌上伏案读书的李云经。李云章俯身仔细打量,就被李云经写在红横格纸上的毛笔小楷惊呆了。

“叔母,没想到云经的毛笔字写得这样好啊!”

叔母叹息:“承你夸奖,不过云经他纵有些天分,但也难成大器呀。云章你看这个家吧,如今连衣食也成了困难,莫非还能供他和李奕继续读书吗?”

“我弟弟有些天分,如果能学下去当然最好。”李云章从小就喜欢他这位小他许多的叔伯弟弟。只因大伯李晓帆在世时他不敢经常进桂树小院,而今他见叔母暗自垂泪,再看寒冷天气里北屋甚至连炉火也没有生,心中不免同情。李云章寻思半晌,忽然对坐在灯下的叔母建议说:“既然云经不能继续学业,索性也就不要勉强了。依我之见,世上的成才之路千条万条,不一定都要完成学业。还有的人是边从业边学习,自学成才古来有之呀!”

“云章兄,你说我也能随你经商做生意?”不料只是李云章随便一句话,竞让正坐在灯下写小楷的李云经眼睛一亮。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从李云章的一句话,联想心中讳莫如深的“经商”?

“经商?”李云章也心有灵犀地回转身来,困惑地望着灯影中的李云经,这才发现他那张血色不足的脸上,现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虽然此前他与李云经在巷子里偶然相遇,但彼此从未深谈。尤其是“经商”这个在李晓帆家中异常敏感的话题,竞让饱学诗书的弟弟双眼一亮,不能不让李云章感到意外。

“是呀,如今我家连柴米油盐都没了,我……怎能安心坐在这里读书呢?”李云经虽在心里始终牢记父亲生前的叮嘱,可是,自从父亲病故后,李云经忽然对“经商”的概念有了新的理解。他今晚主动向以经商为业的哥哥提及此事,正是他心中思考多时的问题。

李云章在片刻惊愕过后,忽然望见昏暗灯影里的叔母和她身边尚幼的李奕,此时都把困惑的眼神投向他。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劝止了李云经,说:“如果你读书有难处,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至于经商嘛,和你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不不,云章兄,我早不是孩子了!”不料平时温文尔雅的李云经,这时忽然站起身来,似乎有意让李云章看他高瘦的身材,然后说:“我行啊,如果我和你一起到外地进货,我至少可以当你的帮手啊!”

“云经,你给我住嘴!”就在李云章想说什么的时候,许久没说话的叔母忽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纵然生计艰难,但不想让相依为命的儿子过早背上沉重的包袱。她忽然扑上前来,紧紧抱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好没出息的东西,难道把你爸的那些话这么快就忘在脑后了吗?像你这样没有决心治学的人,又怎能承袭李家的基业呢?呜呜……”李云章本想和李云经多谈一些人生的道理,但由于伯母的哭闹,致使他不得不讪讪离去了。

穷人家的孩子感受不到任何喜庆的气氛,整整一个旧历新年,李云经都在困扰中度过。对李云经来说,父亲病殁后家庭没有生活来源的苦楚,已经让他过早体察到人世的艰辛。生活的现实已经开始让他怀疑父亲对他说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了。尤其是当他见母亲一人在秋天的冷风中去郊外拾柴,去菜场拣烂菜的时候,他难过得想哭。家无过夜之粮的困境,让他对“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和厌倦。他开始对父亲生前的叮嘱发生了动摇。“如果连烧饭的米都没有,读书又有何用呢?”李云经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经商赚钱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父亲生前尽管多次鄙薄李云章,可是,李云经如今已经认识到,做生意既然可以让自家衣食无忧,为什么要遭到读书人的轻视和嘲笑呢?

春节过后不久,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李云经悄悄守候在面线巷的一堵影壁墙边,他希望在这里与匆忙经过的李云章相遇。尽管他知道叔伯哥哥的家就在这条巷子尽头,可他从来不曾轻易踏进李云章那豪华院宅的门槛。倒不是因为父亲李晓帆在世时对他的影响过深,而是因为他那刚强的自尊心。生活在贫寒读书人家庭的他,对家资万贯的李云章有着本能的戒意,两人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忽然,他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李云经的心绪忽然紧张起来,他知道来者肯定是李云章,当他发现一个穿长袍男子已经步履匆匆地来到面前时,李云经手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终于壮胆迎了上去,他不敢正视李云章的眼睛,低下头去说:“大哥,我也随你去南洋,行吗?”

“你也想去南洋经商?云经,你怎么敢有这种念头々”李云章听了有些意外,他慌忙收住了脚,凝神打量不敢仰视自己的同宗叔伯弟弟。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李云章心目中,老实忠厚并有睿智头脑的弟弟李云经,肯定也像他已故的父亲李晓帆一样,潜心学海却又清高自傲地看待面线巷内的所有商户。

李云经还是不敢抬头,只说:“我也想做生意。”

李云章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额头,说:“做生意,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年龄还小啊,再说,你如果真想和我一起去南洋,你娘她能放心吗?”

李云经说:“我已经大了,娘不会再拦我了。”

“可是,即便你娘不拦你,我也不敢把你带到南洋去呀。”李云章见小弟果然下了决心,便认真地蹲下身来,仔细把这位在春天只穿一件夹袍的兄弟上下打量了许久,半晌才摇头说:“云经,你身子骨还没有长成啊,又是这样瘦弱单细,我怎敢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不料李云经决心已定,他信誓旦旦地说:“不,大哥,再远的地方我也不怕。只要能赚到钱,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敢跟随你去。”

李云章左思右想,还是不肯答应:“云经,你想和大哥同去南洋经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能够不顾别人的轻视,肯和我为伍,这说明你对商人并没有偏见。只是你现在还小,根本不知做生意的艰辛啊。就说你想去的南洋吧,云经,南洋也不是天堂啊,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虽然我到那边已经去过多次,也发了一点小财。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赚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云经愕然抬起头来,大哥的一番话让他一时无法理解。从前他从巷子里听到的都是一些去南洋发大财的街头巷议,而今他没想到大哥竟然面露难色。他不理解李云章为什么对他隐瞒去南洋贩运烟草和轻工产品已经发了大财的事实。他气鼓鼓地反问:“既然南洋不好去,为什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云经,并不是我不想带你去,确实是去南洋经商的风险太大了。”李云章见他气呼呼的望着自己,便苦笑一声:“如果你再长大一点,随我到南洋去闯一闯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承受不了去南洋一路上的折腾。因为在大海上行船,风浪随时会把船打翻,南洋十分遥远,海上的大风大浪,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此时的李云经已经下定决心跟大哥去南洋闯荡,他固执地梗起脖子说:“我不相信海浪能把船打翻,再说,就是翻了船我也不怕。反正我不能这样苦守在家里,我总不能饿着肚子空读那些书吧?再说,小弟也到了读小学的年龄,如果我不出去谋生赚钱,我小弟李奕将来又如何读书呢?”

李云章见这位叔伯弟弟倔强而又有骨气,心中反而越加喜欢上他。李云章又思索了一番,终于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