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说新语》导读

一往情深:论《世说新语》中的社会结构、思想变迁及生命之情调

陈岸峰

一、前言

东汉末年,外戚干政,宦官当权,杀戮频生,群雄并起,天下三分。最终却是魏灭蜀汉,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司马氏先代魏而后再灭吴,中国再度统一。然而,晋武帝又犯下大肆分封之弊,先是八王造反,从而又诱发“永嘉之乱”。晋室仓惶东渡,在王导(茂弘,二七六至三三九)等人的拥立下,在南方创建了东晋政权。然而此后的一百多年,权臣迭现,祸乱频繁,先有王敦(处仲,二六六至三二四)与苏峻(子高,?至三二八)之乱,后有桓温(元子,三一二至三七三)之专权凌上。幸有王导与谢安(安石,三二○至三八五),安内攘外,压抑并化解权臣篡位的野心。特别是谢安任宰相期间,运筹帷幄,决战千里,“淝水之战”令前秦“草木皆兵”,终至溃败以至亡国,为偏安一隅而凄徨不可终日的小朝廷,创造辉煌。

在此衰乱的时代,士人纷纷挣脱儒家之桎梏,奔向道家的解放,由性至情之转变,痛生命之短促,悲人生之无常,骚人墨客唱出了阕阕生命的悲歌。及至刘宋时期,刘义庆(季伯,四○三至四四四)乃刘宋政权之宗室,为了避免宋文帝刘义隆对宗室之“怀疑猜忌”,遂招聚文学之士,编撰《世说新语》,为的便是“全身远祸”。此书所记载的就是这个衰败而又灿烂的时代。

二、才情勃发

(一)从世家大族到唯才是用

在东汉世家大族的制度之下,纨绔子弟也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例如,曹操(孟德,一五五至二二○)从小瞒上欺下,与袁绍两人均为京城恶少,胡作非为,连抢人家新婚媳妇的事也干得出(《假谲第二十七》第一则),而后来竟然举了“孝廉”。仅此一例,足见这制度的荒谬。从此,曹操便进入仕途,此后大半生的纵横捭阖,基本上也就是将少年时代在京师的一套把戏,全搬到了政治与战场上而已。更荒谬的是,推翻这制度的人,竟就是受益者曹操,为了罗致人才,他“周公吐哺”之余,更具体提出了“唯才是用”的招贤纳才的方法。

“唯才是用”不问出身,打破了门阀的垄断,向社会全面开放,因此也就大大地提高了竞争性。在此新的标准下,“才”是关键,那么如何见得是真的有才华呢?这就得依靠大名士的汝南月旦,曹操年少时也曾威逼利诱许劭(子将,一五○至一九五)而得“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之品评。然而“唯才是用”只是口号而已,或许只在动荡的三国时期才有它的实际效果,及至曹丕(子桓,一八七至二二六)时代,又确立了“九品中正”作为评定人才的方法,具体标准是:家世、道德以及才能,在此基础上分为九等。评核者名为“中正”,是由本地在中央任职的二品以上的官员担任,实际的操作者当然是地方上的僚属。这就大有文章可作了。然而,古往今来,家世便代表一切,亦因如此,此制度遂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弊。

虽然如此,利益所在,整体社会仍然热衷于品评。在谋求大名士之品评的过程中,“个体”就得想方设法,伺机突围而出。此处拈出“个体”,突显的是人的主体性,高门大族虽是树大好遮荫,但就连谢家的子弟如谢玄(幼度,三四三至三八八)自小也知晓自身亦必须如庭前的“芝兰玉树”,家族方可永久(《言语第二》第九十二则) 。可以说,东汉乃世家大族所垄断,魏与西晋为名士的过渡时期,及至晋室东渡之后,汉代以来的门阀高第的世袭垄断,渐渐地便由新兴的士族所取代。阮籍(嗣宗,二一○至二六三)的父亲阮瑀(元瑜,?至二一二)便是“建安七子”之一。阮氏子弟多是一时才俊,在文学与音乐方面均有天赋,阮家亦渐渐地形成一新兴的“士族”,及至东晋,已跃居名门之列。《简傲第二十四》第九则记:

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谢万(万石)之兄谢安,亦就是后来连狂傲不羁的李白(太白,七○一至七六二)也为之倾倒终生,并为之歌唱“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的风流人物,竟也因受弟弟之牵连而遭阮裕(思旷,生卒年不详)的嘲讽,由此益见士族地位的超然及其所带来的自信与倨傲。

“士族”,亦即“士大夫家族”,代表了“士”与“家族”概念的结合。“士族”是东晋南朝的“立国基石”,具备了政治、社会以及文化上的优越地位。钱穆(宾四,一八九五至一九九○)指出:

门第精神,维持了两晋两百余年的天下。

名门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苦心经营,必须经得起风吹雨打。以东晋而言,昙花一现的所谓权臣不在少数,而真正的名门,只有琅邪王氏家族、太原王氏家族以及陈郡谢氏家族。三大家族人才辈出,文韬武略,各擅胜场,从而轮流执政,主导了东晋百余年的政局。

相对于豪门,寒门中人永远都是被鄙视甚至受打压的。陶渊明(元亮,约三六五至四二七)或可引其祖先陶侃(士行,二五九至三三四)在东晋的辉煌功业而自豪,而陶侃却出身孤寒,素为名门所鄙视,终生如是。陶侃得以进入官场是适逢贵人范逵(生卒年不详)路过其家,陶母卖发以买米和肉,又劈房柱当柴烧,可以说是削发破家以款待客人,而陶侃又追送客人数十里,方才得到范氏为他传播名声(《贤媛第十九》第十九则)。他当初入官场,所担当的不过是管理鱼梁的小吏;及至后来发迹,位极人臣,仍被贱称为“小人”、“溪狗”。其子陶范(生卒年不详)想送米给琅邪王氏后人王修龄(生卒年不详),竟为对方所不屑而拒绝(《方正第五》第五十二则)。另一例子,刘惔(真长,生卒年不详)贵为丹阳尹,又为清谈大名士,他本人不屑受小吏所赠送的食物,又讥讽殷浩(渊源,?至三五六)为“田舍儿”(《文学第四》第三十三则),却忘了他亦出身贫寒。《晋书》记刘惔:“家贫,织芒屩以为养”、“荜门陋巷”。原来,刘氏曾居于贫民区,以织草鞋维持生计。

简而言之,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士族,门第既代表了一切,就必须泾渭分明,这观念牢不可破,深植人心,因为牵涉的是整个家族长久的荣辱、利益以及兴衰。

(二)行为艺术

大道或如青天,但有才者却不一定可以脱颖而出,关键是魏、晋时代还没有科举制度,因此要吸引大名士的品评而鹤立鸡群、扬得大名,绝非易事。种种的艰难,迫使才俊之士带着枷锁跳舞,力求浮出水面。故此,很多特立独行甚至似乎矫情造作之士便蜂拥而现。嵇康(叔夜,二二三至二六三)之当街锻铁,是一种自我呈现,既有让人品评之意图,更有以反常行为引起公众反思的积极意义,为什么才华横溢的嵇康不是身居显位而却当街打铁?很明显,就是以一种与当政者决裂的姿态告诉世人,自己宁干如此不称身份之粗活,亦不与司马政权同流合污。而阮籍之翻青白眼以判人的优劣,则可谓是魏、晋之“秒杀”。更精彩的是《雅量第六》第三则记: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往。

雷击破柱,烧焦衣服,宾客震荡,而夏侯玄(太初,二○九至二五四)却不为所动,甚至书写如故,如此反应,违反常情,一介文人,何以炼就如此“雅量”?第九则记载中,裴遐(生卒年不详)便泄露了“雅量”的秘密:

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

裴遐被无礼地掼倒在地之后依然从容爬起,“颜色不变”地继续下棋,实是强忍怒气,究其原因,无非是着紧士林对他风度的评价。王衍(夷甫,二五六至三一一)与谢尚(仁祖,三○八至三五六)被人侮辱而不动气,亦是如此。由此可见,上述夏侯玄面临雷击及生命威胁而仍保持书写的姿态,确实也是极不容易,由此名垂千古,我们也不得不佩服其用心良苦了。

而若论行为艺术的表现者,则莫过于东晋丞相谢安。从隐居东山三十年,到傲然携妓出风尘,以至于“淝水之战”时闻前方大捷,虽内心狂喜,仍若无其事地下棋(《雅量第六》第三十五则),均足以见此君真的将人生如戏之理念,挥洒得淋漓尽致。正因为如此,早年在海上畅游而遇大风浪时,王羲之(逸少,三○三至三六一)与孙绰(兴公,三一四至三七一)等人均大惊失色,独谢安处之泰若,啸咏如常,终化险为夷,经此事而众人一致推崇,均认为“安石”,名符其实,是足以安天下之基石(《雅量第六》第二十八则)。这就是表演的力量。风雨飘摇的东晋,需要的就是懂得表演的名人领袖如谢安的“矫情镇物”,以安天下人心。

(三)清谈

魏、晋的行为艺术是长期而持续的姿态,但也是消极而颇为费时的姿态。大名士是不会跑到全国各地去品评人物的,他们都会集中在上层的名流圈子之中,上至宰相司马昱(后来的简文帝,约三一九至三七二)、中书令庾亮(元规,二八九至三四○)、丹阳尹刘惔、中军将军殷浩(渊源,?至三五六)府中,下及王公大臣如庾亮、王导、谢安,以至于妇道人家如谢道蕴(令姜,生卒年不详)及谢安之妻,以至于方外之士如支遁(道林,三一四至三六六)等,皆以清谈为雅事,并以此为贵。谢安与支道林及许珣(玄度,生卒年不详)聚于王家,畅论《庄子·渔父》,各抒己见,而谢安“作万余言,才峰秀逸”(《文学第四》第五十五则),众人叹为观止。在他们眼中,遨游于精神世界,探索人生的真谛,方为人上人。清谈影响之大,在时人心目中之崇高,就连王敦与桓温这两位枭雄也来凑热闹,并以清淡人士的保护者的姿态自居而为荣(《赏誉第八》第五十一则、《排调第二十五》第二十四则)。罗宗强如此道出魏、晋之热衷清谈的原因:

从清议的重道德到人物品评的重道德又重才性容止,反映了从经学束缚到自我意识的转化。有此变化,就会逐步走向重视人及其自然性情。而有了重视人、重视人的自然性情,重人格独立,亦就逐步导向对于人的哲理思考,探寻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逐步地转向玄学命题。

整个东晋虽总处于风雨飘摇、危急存亡之秋,而清谈不绝,此中自有其营造祥和的社会氛围以安定人心的功能。故当王羲之列举夏禹、文王的骈手胝足、宵衣旰食以治国,对举朝上下均以清谈为尚表示忧心时,谢安即予以反驳,或便有此意(《言语第二》第七则)。

另一方面,清谈是智者才子之雅集,此为智慧交锋之沙场,更是借此以揄扬名声之要塞。一旦胜出或经大名士激赏,则名扬天下,从而踏上出仕之阶梯。《文学第四》第十八则记载: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一言而为官,如此时代,如此机遇,真是羡煞狂呼“独我不得出”的李白。故此,进入清谈的圈子并伺机击败享有盛名的高手,便是扬名立万的积极行为。刘惔、殷浩、庾亮固然是个中高手,而名僧支遁更是众人的攻击目标。其时《周易》、《老子》、《庄子》、《才性四本论》、《声无哀乐论》等论述,均为讨论中心。支遁之论《庄子·逍遥游》,如繁花灿烂,精义迭出,举世咸服,就连本来不大看得起他的大名士王羲之,被强留步聆听其妙论之后,亦为之流连不止,成了好友(《文学第四》第三十六则)。由此,魏、晋清谈,天才辈出,王弼(辅嗣,二二六至二四九)、向秀(子期,约二二七至二七二)以至郭象(子玄,二五二至三一二)等等,皆为中国之哲学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如陈寅恪(一八九○至一九六九)先生所说的对中国中古之思想有 “重大意义”,故宗白华(伯华,一八九七至一九八六)先生说:“‘论天人之际’,当是魏、晋。”

清谈,是玄学之论辩,不只要求有思维上的突破,还须文辞优美,令主客破疑遣惑,心情愉悦,精神畅快。钱穆指出:

清谈精神之主要点,厥为纵情肆志,不受外物屈抑。

《世说新语》记载清谈时常称“四坐莫不厌心”(《文学第四》第五十五则)、“足畅彼我之怀”、“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两情俱得,彼此俱畅”。清谈高手王蒙(仲祖,生卒年不详)临终之际,在灯下审视着陪伴自己纵横清谈多年的麈尾,黯然神伤;其后,好友刘惔为他放了一把犀柄麈尾陪葬(《伤逝第十七》第十则)。不久之后,刘氏也悲恸而绝。由此可见,魏、晋痴人特别多。

纵清谈情好,荣华不灭,或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彼此共通的创伤,就是故土邈若山河,故无论是北人之“新亭对泣”(《言语第二》第三十一则),还是南人之“莼鲈之思”(《识鉴第七》第十则),挥之不去的都是那蓦然回首的永恒乡愁。

三、任情恣意

(一)任情恣意

政治领袖要面对波谲云诡的局势,必须具备谢安“矫情镇物”的本领。而魏晋之时代精神却是任情恣意,以求畅快潇潇,基本是颠覆礼教,背离法度,时称“任诞”。其时,被置于任诞第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任诞第二十三》第一则)

既是“贤”又为“诞”,十分吊诡。七贤之中的山涛与王戎,早已有当官的意向,自然是循规蹈矩。至于嵇康,思想虽激进,为人却低调,喜怒不形于色。向秀是纯学者,倾心于《庄子》研究。嵇、向两人锻铁、灌园而自得其乐,并没有惊世骇俗的行为。以任诞的行为对虚伪的社会与严苛的礼法作抗争的,有刘伶(伯伦,约二二一至三○○)之裸醉,以天地为衣裳(《任诞第二十三》第六则),又以戒酒戏弄妻子(《任诞第二十三》第三则);阮籍醉卧当垆美妇身旁(《任诞第二十三》第八则)、服丧期间饮酒吃肉(《任诞第二十三》第十一则);阮咸(仲容,生卒年不详)当街晾裤(《任诞第二十三》第十则)、与猪共饮(《任诞第二十三》第十二则)、服丧期间追回鲜卑婢(《任诞第二十三》第十五则)等等。倨傲至极,即为所谓的“任诞”,视世间礼法为无物。这是多么的不畏人言,又是多么的坦然!

而任诞者与卫道者之争,如何曾(颖考,一九九至二七八)对阮籍的漠视丧葬之礼的指责(《任诞二十三》第二则),动辄以礼教杀人,实际上是曹魏之“唯才论”与司马氏政权之“以孝治天下”两方阵营的暗中较量,甚至发展至意识形态上《四本论》的斗争。有意或无意的任诞者及其攻击者,均沦为残酷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流风所被,竟成魏晋风尚,可谓始料不及。

在这些被世人视为“任诞”者的眼中,他们的行为是任情恣意,是为才情而生的意气挥洒,例如,王献之(子敬,三四四至三八六)、王徽之(子猷,?至三八八)两兄弟某些行径似乎“傲慢无礼”: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旁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着门外,怡然不屑。(《简傲第二十四》第十七则)

又如: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帚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简傲第二十四》第十六则)

兄弟俩的行为或被视为倨傲,而这在魏、晋间并非贬义,至少自身必须得有出众之才,方能行使这项权力而不为人所讥笑。事实上,在他们心目中,与那些园林主人交谈,几乎是对自身的一种亵渎。如此美景,唯有他们这种层次之人,方才是园林美景之真正知音。任情而往,王徽之雪夜想起戴逵(安道,三二六至三九六)便趁兴而去,兴尽而归,在乎的并非见面,只是为了满足心中刹那的逸兴(《任诞第二十三》第四十七则)。彼等并非虚伪,在官场上亦是如此姿态傲视上司。当桓冲(幼子,三二八至三八四)问到可知马匹死了多少时,王徽之竟以“未知生,焉知死”作答。如此行为,归根究底,是世家大族之光环及本身才气而深入在骨子里的傲气的呈现。

从王羲之的“东床坦腹”是具自信者的自然流露,而至其儿子辈如王献之与王徽之的行止已从倨傲而近于造作。谢安对王献之有如下批评:

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忿狷第三十一》第六则)

可谓一针见血。或许,从人而至于书法的非“自然”,这就是王献之无法超越其父王羲之的关键。

至于王澄(平子,二六九至三一二)、胡毋辅之(生卒年不详)、阮赡(生卒年不详)、谢鲲(幼舆,约二八○至三二三)等人的裸形自乐,他们自认为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裸形,学狗叫,学驴鸣,蹂躏自我、蔑视社会,可谓反抗无力之余,此中亦不无是对人生之虚诞,人世之苦闷而发的宣泄。

这是一个已失去了儒家思想制约的时空,正如嵇康所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所说的“礼岂为我辈设耶”(《任诞第二十三》第七则),克己复礼淹没于硝烟与杀戮,代之而兴的是,个人主义的纵情享乐与情感宣泄。

(二)饮酒与服药

酒在于魏、晋中人而言,有忘忧、避祸、服药等等不同的目的。阮籍、刘伶等人的纵酒以寄情怀,其实有它的历史渊源。曹丕《典论·酒海》记灵帝时的情形:

孝灵帝(刘宏,一五六至一八九)末,朝政堕废。群官百司,并湎于酒。贵戚犹甚。斗酒千钱。中常侍张让子奉,为太医令,与人饮酒,辄牵引衣裳,发露形体,以为戏乐。将罢,又乱其舄履,使小大差踦,无不颠倒僵仆,踒跌手足,因随而笑之。(《北堂书钞》卷一百四十八注引)

又:

洛阳令郭珍,家有巨亿,每暑召客,侍婢数十,盛装饰,罗縠披之,袒裸其中,使进酒。(《太平御览》卷八百四十五)

在纵酒狂歌的背后,蕴藏的是人生虚无的悲哀,亦是人对生命不可言喻的痛。据载,东汉桓帝永寿三年(一五七)全国人口五千六百五十万,而一百三十多年后,晋武帝司马炎(安世,二三六至二九○)太康元年(二八○),全国人口仅有七百六十余万,锐减了百分之八十六。其实,导致这一时期人口锐减的更重要原因并不仅是三国混战,还有饥荒、瘟疫以及政治杀戮。当时,人均寿命约在四十岁左右。例如,曹丕与曹植(子建,一九二至二三二)两兄弟的寿命便都只是四十岁而已。再看与曹氏兄弟同时代的 “建安七子”的寿命:孔融(文举,一五三至二○八)、陈琳(孔璋,?至二一七)、王粲(仲宣,一七七至二一七)、徐干(伟长,一七一至二一七)、阮瑀(元瑜,?至二一二)、应玚(德琏,?至二一七)、刘桢(公干,?至 二一七),除了孔融为曹操所杀之外,其他的也大抵都只是四十岁而已。故自东汉末年以至于魏、晋,文学创作中多有 “叹逝”之风。

在政治方面,司马氏苦心谋夺曹魏政权过程中的大型杀戮,动辄夷族之祸,更是促使时人愿长醉酒乡的主要原因。酒是魏晋人解脱的妙方,孔群(敬林,生卒年不详)以糟肉浸酒“乃更堪久”(《任诞第二十三》第二十四则),以喻借酒避祸。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任诞第二十三》第三十五则);王卫军(生卒年不详)云:“酒正自引人着胜地”(《任诞第二十三》第四十八则);王忱云:“三日不酒饮,觉形神不复相亲”(《任诞第二十三》第五十二则);张翰(季鹰,生卒年不详)认为身后名声:“不如实时一杯酒”(《任诞第二十三》第二十则);毕世茂(生卒年不详)云:

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任诞第二十三》第二十一则)

太元二十年,长星出现,其兆据说是将有帝王驾崩。孝武帝司马曜(昌明,三六二至三九六)听了自是情郁于中,夜里便到华林园喝酒解闷,在醉意朦胧中,举杯向夜空里的长星感慨道:

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雅量第六》第四十则)

那是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整个社会充满了末日情绪,饮酒求醉,成了社会上普遍的消愁解闷之良方。阮籍的醉酒是为了逃避黑暗的政治,故终不及刘伶的终生对酒纯粹的一往情深,酒入骨髓,《酒德颂》是千古名篇,既是饮酒之宣言,独步古今,更是他放浪形骸、游戏人间之哲学。虽说“死便埋我”,而“酒仙”却最终得以寿终。

当时的人又喜欢服食五石散,此中最著名的首推何晏(平叔,约一九三至二四九):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言语第二》第十四则)

何氏纵情声色,借服食五石散以求长寿或增加房中情趣。然而,服散的遗害亦大,史载何氏形如“枯木、鬼幽”。或许,这也是身处政治漩涡的何晏消磨生命与排遣恐惧的良方。

服散就得喝酒相助并行散以求药性的散发 ,王恭(孝伯,?至三九八)在行散的时候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文学第四》第一零一则),可见念兹在兹的乃在于长生之道,而他最终仍是死于政治杀戮。阮籍为逃避政治迫害而醉酒佯狂,而嵇康为了逃避司马昭(子上,二一一至二六五)之征辟而逃至山中跟随孙登与王烈求仙问道。鲁迅(周树人,一八八一至一九三六)于是便将嵇康与阮籍之分别视为服药与喝酒的不同而有以下推论:

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晏等一样,遭了不幸的杀害。这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其实,嵇康早已知他与阮籍之分别在于他不能如阮籍之 “不论人过”、“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然而,无论是服药还是喝酒,嵇康与阮籍终无法忘世,于是乎,前者弃首东市,后者长醉于酒乡。

“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虽位至三公,却在“八王之乱”中有性命之虞时,竟假装服散药发,跌入屎坑,这是忍辱含垢,以存性命。饮酒服散背后,竟是苟存性命于乱世,且如王戎如此不堪,实在可悲!宗白华先生指出:

魏晋人以狂狷来反抗这乡愿的社会,反抗这桎梏性灵的礼教和士大夫阶层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发掘人生的真意义、真道德。他们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地位、名誉来冒犯统治阶级的奸雄,假借礼教以维持权位的恶势力。……这是真性情、真血性和这虚伪的礼法社会不肯妥协的悲壮剧。

王戎与世浮沉,自是阮籍眼中的“俗物”(《排调第二十五》第四则)。而嵇、阮二人的高低,亦从服药与饮酒之别而判然立现。阮籍醉酒佯狂以独善其身,甚至最终也为司马昭写了劝进表,终得以幸存。《咏怀》诸篇,抒写的亦不外是大半生的“夜中不能寐”(其一)、“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其三十四),从内而外的表演,则为“穷途而泣”。而嵇康却终生不改其一往情深之理念,东市临刑前,顾日影而弹琴,以一曲《广陵散》,超度了自己大半生不屈的灵魂,听者涕泣,千古同声一哭。

嵇康是“竹林七贤”真正而唯一的灵魂人物,从理念以至于处世,颠覆传统、抗俗辟邪,死得极之悲壮潇洒,其铮铮风骨,为千载以下的中国文人传统,树立了丰碑。

四、情之所钟

王戎虽是阮藉眼中的“俗物”,却也曾经说过一句超凡脱俗的名言,他说: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伤逝第十七》第四则)

此话竟然能获得山涛那狂傲的儿子山简(季伦,二五三至三一二)的认同,并因此而与王戎为早逝的儿子同声一哭。可见王戎虽“俗”,可就凭其对“情”之洞见,可谓是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真不愧自小被视为神童。这种周旋于雅俗之间,由竹林而台阁,实在就是从小训练有素的琅邪王氏家族的与世浮沉之处世哲学。

这句名言说的是,人可分三层:第一层是圣人,看透人生百态,喜怒哀乐,风吹不动;第一层的境界非第二及第三层的人可企及;第三层最为低下,不知情为何物,不可言说,无法沟通;而最为人间性的就是第二层,大悲大喜,自然流露,是为真人。此话传递了竹林七贤的共通人生哲学,故此,阮籍以青白眼待人,嵇康视钟会(士季,二二五至二六四)如不见,阮咸服丧期间骑马追回鲜卑婢是为了“人种不可失”(《任诞第二十三》第十五则),其实都是“情之所钟”境界的体现。

竹林精神在东晋得到了王导、谢安的传承。王导最崇拜的就是嵇康,并以嵇康的著作为清谈之资;谢安视“竹林七贤”为神圣,不许子弟轻易评论。同样一个时代,因为政治的黑暗而造就了竹林悲歌,而此同时代之精英并未因此而落井下石,而竟是引为知音,而七贤之流风遐被,亦得以在东晋成为风尚,成为历代中国文人圣洁的精神家园。

五、一往情深

(一)生命之美的珍惜

东晋皇权旁落,帝王已全然失去司马昭兄弟的暴戾滥杀以收威慑之霸权,反而与文人雅士周旋,故而文风炽盛,朝野皆以风流儒雅相尚。宗白华指出:

晋人艺术境界造诣的高,不仅是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一往情深”!无论对于自然,对探求哲理,对于友谊,都有可述。

东晋文人之间,绝少猜忌,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庾亮死,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伤逝第十七》第九则)

如此例子,多不胜数。宗白华称《伤逝》犹具悼惜美之幻灭的意思,是为定论。这是有情者对生命之美的珍惜及由此而产生的痛楚,由于欣赏而超越了血统之关系,此种博大的胸襟与审美精神之现象,古往今来,唯独魏、晋。

(二)梅花三弄

支道林放鹤,让其自由(《言语第二》第七十六则);养马而不乘,止于赏其神骏(《言语第二》第六十三则);卫玠(叔宝,二八六至三一二)见江水茫茫,百感顿生(《言语第二》第三十二则);桓温折柔条而涕泣(《言语第二》第五十五则);王廞(生卒年不详)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任诞第二十三》第五十四则);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任诞第二十三》第四十二则)。由此可见,这是深于情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哀感,深入肺腑,呼天抢地,惊心动魄,以诉说其痛其快,完全体现了王戎所说的“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最为动人的,莫过于《任诞第二十三》第四十九则: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歌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伊既是虎将,却又是多才而情深,堪称人间佳士,他甘于下车为倨傲的王徽之吹奏“梅花三弄”,也就为了王氏性情之超凡脱俗,故而惺惺相惜,不以为逆。这一曲“梅花三弄”,吹在偶然相逢的渡口,吹落梅花无数,漫天飞花,乐舞九天,精神之契合,泯灭了世间一切的隔阂与礼节,千载之下仍是笛声悠扬。

六、余论

《世说新语》原书名应为“世说”,“世”指世间,“说”则为“论说”、“说法”或无关宏旨之“小说”。后又改为《世说新书》,以别刘向(子政,约前七十七至前七)之《世说》。至于何人改为《世说新语》,就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小说家类《世说新语》中亦称未可知。敬胤(生卒年不详)应是现存文献中首位注释者,较刘峻(孝标,四六二至五二一)更为接近《世说新语》的面世年代。

若按起、承、转、合来分析《世说新语》,描述东汉末年之清流是为“起”,过江之后,东晋建立及其间之人事是为“承”,谢安主政时代是为“转”,及至桓玄(敬道,三六九至四○四)、司马道子(三六四至四○二)及王国宝(生卒年不详)之流的出现,已是故事落幕之际,是为“合”。

《世说新语》有如魏、晋间之《清明上河图》,写人如生,记事生动,在如沐春风的清谈中呈现主客神韵,在千丝万缕的关系中交织出惊心动魄的政治漩涡;要言不烦,一卷在握,让魏、晋风流,千载之下,成为永恒。简而言之,此书千头万绪,又有如众声喧哗,百家争鸣,而其神韵,一以贯之,则乃魏、晋之悲凉慷慨,如一曲幽笛,在茫茫黑夜,如泣如诉,令人感慨万千。

二十世纪以来,相关的研究中,中国大陆方面,首推民国时代余嘉锡先生的《世说新语笺疏》,考证绵密,紧扣时代,别有怀抱;港、台方面,应以香港中文大学杨勇教授的《世说新语校笺》多有创获,是为纯粹的学术研究;两书的比较,前者可谓偏于抒情,后者倾向征证。前者因为是以文言文的书写而颇为艰涩,后者则又援引博杂,难免令现今的年轻读者望而生畏。故此,这个版本在参考前贤的基础之上,先有全书导读,让读者对此书有整体的认识,又在每一章之前有本篇导读,再细致至每则故事均有注释以至于佳句之点评,希望更能贴近当下的时代脉搏。

故此,希望此书能给予当今读者以下几方面的裨益:

(一)领略言语的妙用,应变的敏捷:阮修因一言而得一官,郗超一念之间而化解一场灭族之祸,这也是当今职场求生之术。

(二)了解世局幻变,历史变迁:因为有了魏、晋思想的解放与汉、胡民族的大融合,才有后来的盛唐。因此,近代中国之黑暗、混乱,或可能是另一盛世的序幕。

(三)观照人生,了悟生死:所谓魏晋悲歌,实在是因为他们对人生有了真切的感悟,方才感慨万千。人生可以如梦如幻,人生亦可以真真切切,各有信仰,各有立场,魏、晋中人彼此尊重,并行不悖。这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