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志摩:最适应西方的中国文人

标题听来调侃,却是出于由衷的钦佩:现代中国文人,在西洋活得如鱼得水的,徐志摩恐怕是一枝独秀。

曾有BBC电台记者采访我,问寓居西方的中国文化人,如何才能融入西方文化。我干脆地告诉他:完全没有可能。除非你嫁入娶进洋人家庭,有人步步指引,事事点拨;否则,就等着在这里成长的下一代吧。各种谈得热闹的种族肤色上的心理问题,是已经进入这个社会之后的事。对我们这些成年后来到西方的人,连受冷落的心理痛苦都谈不上:除了工作中不得不应付的人事关系,我们没有精力深入这个文化,泡酒吧,坐咖啡馆,逛派对,步山原,钓急溪,没有时间补课来熟悉并崇拜各种运动的英雄,各种娱乐的明星:我们面临的是不可能跨越的文化之沟,我们几乎不可能与同行之外西方人做朋友。

近来读了一些徐志摩,才觉得自己的断言恐怕应当修正:如果你愿意像徐志摩那样不惜代价地追求,而且有他那样的魅力和才气,恐怕真可以“进入”洋人社会。首先可举的例子,当然是徐志摩见曼殊菲尔这桩文坛佳话:费时多日,反复去信求见一面,先与曼殊菲尔的实际丈夫墨雷大谈了一次俄国文学(曼本人最爱契诃夫)。得到邀请,冒雨找去。入屋后万分激动,却不料曼殊菲尔因病不见客。徐忽见有客从楼上走下,于是乘机再陈述要求,回话才是:“可以上楼去见她。”

据徐志摩自己说,前后不过20分钟,徐志摩却当作平生最宝贵的记忆,回忆纪念一辈子从未稍息。

换一个人,你我之类的俗人,早就觉得受了无礼怠慢,一走了之,所以我们从无徐志摩的好运。徐志摩一见“仙姿”,马上“一阵模糊”,“头晕目眩”,“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只觉得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地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

当然,诗人对美特别敏感。但是谁能像徐志摩,之后多年,还在不厌其烦地写“二十分钟不死的敏感”:“粹极的灵彻性”,“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把进天国的秘匙的”,“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身震荡?”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想象徐志摩神经的易感性。

从我所找到的大量照片画像来看,曼殊菲尔无论用什么标准,都算不上美人,但徐志摩让我们信服她的天姿国色。而且没有人能去测定徐是否言过其实,因为曼殊菲尔第二年即去世。为此,徐志摩曾到巴黎她的坟上哭吊,并有诗祭之。

我这么一说,好像徐志摩在炮制美丽才女神话?是如此,又并非如此。徐志摩结交名人的本领,可能盖世无双:1921年徐到英国时,是个24岁的青年学生,尚未想到写作,只是个文学爱好者,政治、经济,哪一门都念得半不拉儿。结交的却是大作家威尔斯、康拉德,著名批评家墨雷,桂冠诗人布里基思,英国社会主义的主要思想家拉斯基,最重要的美学家弗赖,而当时知识界的领袖狄金森竟成了徐的保护人。请问,20世纪中国文人有谁交往有如此之广,恐怕只有萧乾等二战期间在英的人可能有此缘分,那大半是拜“同一战壕”情结之福。

当然,徐志摩本人翩翩佳公子,说得一口好英语,中西文学都读得多。20世纪最有成就的中国诗翻译家韦利曾多次向这个小青年请教唐诗,你能想象当今哪位汉学大家向一个中国留学生请教?

家境富裕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徐志摩出手之大方,也让人惊异。请看徐带给曼殊菲尔的见面礼:赵之谦草书、王觉斯草书、梁山舟行书……徐志摩拜见西欧文豪的确有股热切劲儿——而且每见必有文记之——当时创造社讽刺他“拜祖宗”,鲁迅讪笑只有大文豪才有资格哭洋女坟。徐志摩有个好处:对此类嘲弄不睬不理,我行我素。

1925年欧游时,公布日程似的说:我去为了泰戈尔,顺便我想多瞻仰几个英雄。我想见法国的罗曼·罗兰,意大利的丹农雪乌,英国的哈代。哈代见着了:八十多岁糟老头,当然没有曼殊菲尔的“最纯彻的碧玉似的容貌”。徐志摩的描写很刻薄:“怜这条倦极了通体透明的老蚕,在暗屋子内茧山麦柴的空缝里,昂着他的皱褶的脑袋前仰后翻地想睡偏不得睡。”徐志摩远道奔至多赛特郡,哈代拒绝题词,拒绝拍照,“啬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徐请求一点纪念品,哈代从花园里摘给他几朵花!如果说,好见名人未免有点矫情,但徐志摩对已死者一样景仰,欧游还有谒墓的报告: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鲁泡德金的坟,在枫丹白露上曼殊菲尔的坟,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坟,上波特莱尔的坟,上伏尔泰、卢梭、雨果的坟,在罗马上雪莱、济慈的坟,在翡冷翠上勃朗宁太太的坟……名单太长,不抄了,连徐本人都自嘲他在“上清明”。

因此我有理由怀疑,徐志摩赞美剑桥,是他为自己制造神话。

1920年9月,对美国失望后来到英国(纽约当时世界级文化名人的确没有伦敦多),秋天见到17岁的林徽因,一见钟情,神魂颠倒。这场单相思为时极短,速战速败。冬天,林去苏格兰上学,不久后随父回国。而徐志摩致信家中,“盼媳出来”。于是,妻子张幼仪携子来伦敦。徐志摩虽说是在伦敦社交界大成功,他却决定去剑桥。为此,还走了狄金森的后门。

1921年春,徐志摩到剑桥国王学院,没有专修,是个随意选择听讲的特别生。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课,而住处竟然离剑桥6英里(近20里)!徐自己承认他在剑桥“谁都不认识”,连同学都没一个。而与他乞求来英的妻子却闹起了离婚。无怪乎莎士比亚那么赞美英格兰之夏,徐志摩却说“英国几乎是没有夏天的”。该年冬天,林徽因回国,而徐志摩把妻儿送到德国,次年3月,他在柏林离婚,一个人回到剑桥。

就是在这人生最低潮之时,徐志摩动手制造剑桥神话。1922年3月归英,忽然发现“我这辈子就只那一春”。他开始写诗了,中国有了一个才气横溢的大诗人。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因为在“四五月间”剑桥的“春天是更荒谬的可爱”。春天可爱依然,对事事失败的徐志摩,却是荒谬。这是他“慢慢发现”的。发现了什么?徐的《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完全在描写乡野景色,附加描写了剑河上的古桥,完全没有说到文化学术。细读一下,就明白徐志摩在剑桥如此惊喜地发现的,与你我各位在国外发现的完全一样:孤独。不过孤独在他的笔下很诗意:“‘单独’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徐志摩写到散步,单独;写到骑自行车游荒郊,单独;划船屡学不会,也没个英国朋友教,只能呆呆看着矫健的女学生划船,单独。“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我不相信他心里此时没有一点酸劲儿。个人生活的剧变,恋爱的不幸,应当使一个敏感的诗人痛苦欲绝,尤其是落到无一人可说话的地方,稠众而无人理会,应当更为痛苦。可是徐志摩感觉不同:“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幸福,生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甜蜜的洗礼,一个人就变气息,脱凡胎。”

为什么1922年的剑桥,与1921年大不一样?我个人觉得,这与徐志摩交游洋人的本领,有相似的心理因素:他是个完全没有自卑心理的人。面对西方最骄傲的文化人,积极进取,不顾对方脸色;面对最孤独最失败的境遇时,寻找“发现”,为自己制造神话。徐志摩浪漫热烈,逆战获胜,而你我俗流坐而叹息,一无所成。笔者住伦敦,把来访的中国文人带到剑桥去“看徐志摩”,成为每年必有一二次的义务。

这么一看,徐志摩确实不简单。美国可能把闻一多变成诗人,他对美国那段生活绝口不提;朱湘在美所受歧视,使他一生愤愤不已,最后自沉投江也不无此因;英国可能把老舍变成作家,老舍对英国绝对无好话;许地山在牛津苦读,他对英国的教育赞不绝口,对英国人只是淡淡说一句“交不了朋友”。把留学生活写成天国的,真的只有徐志摩一人。韦利在回忆徐志摩时说徐“虽然崇拜拜伦,但为人并没有多少拜伦作风,比如缺乏拜伦的愤世嫉俗”。这个英国学者眼光很准。浪漫文人看来有两种类型:怨艾愤世型、自我得意型。后一种不一定是缺点:后来《新月》的成功,就是由于徐志摩的这种质量。张奚若回忆说徐志摩 “一生没有仇人”:“别人不能拉拢的朋友,他能拉拢;别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别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书店、《诗刊》种种团体工作,哪一种不是靠他在那里做发酵素,哪一种不是靠他在那里做黏合物。”

真的,能在伦敦的阴雨中让傲慢的大英文人一展笑颜,能在绝对孤独的剑桥,把惨淡幽闭变成灵感的灿然爆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人不能应付?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由此,我斗胆冒险解决一个文学史“难题”:新月派的范围。英国现代文化史上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也有这个难题:谁算谁不算。我仔细查了《布鲁姆斯伯里人物词典》,发现凡是被弗吉尼亚·伍尔夫,范奈莎·贝尔,这两姐妹邀请参加他们举行的派对的人,都可以算。参加很多次的如艾略特,次数不多,如韦利、罗素,都算;而从来不参加的如曼殊菲尔(她与伍尔夫是仇人,伍尔夫日记中记了她不少坏话),住得不远,也不算。我也认为凡是徐志摩过从的,都是广义的新月派。

可以看到:“布鲁姆斯伯里集团”与“新月社”有许多相似:诗人作家批评家为中心(胡适、徐志摩、闻一多、陈源、饶孟侃、梁实秋、沈从文、凌叔华、朱湘、卞之琳、陈梦家等),团聚包括科学家(翁文灏、李四光、梁思成),政治家(张君劢、罗隆基),人类学家(潘光旦),经济学家(张奚若),甚至军人(王赓、蒋百里)等一时之选,以沙龙(开始是徐志摩家,后是闻一多家,后来是林徽因家)为聚会地点。也出杂志,办书店,参与情况却因人因事而变动不居。有的文学史家认为北京“现代评论派”与“新月派”,组成重复,却不是一个派别,实际上1923年的新月社,与1925年的新月社,与1927-1932在上海的新月派(即新月书店作者群)成员也很不相同。

徐志摩本人说他组织此种团体的模式,是英国的拉菲尔前派与费边社,他是想找一个历史更悠久的典故。新月派,是以人为核心的松散集合,徐志摩与谁交往,谁就是新月派。

在《新月》上发表诗的,为《现代评论》写稿的,参加林徽因或闻一多沙龙的,被陈梦家编入《新月诗选》的人,基本上都是徐志摩的个人朋友,因此都可以算新月派。

我这个标准,不能说如何让人信服,但是其他任何标准,都更难说得圆通——我相信徐志摩的人格魅力,是新月派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