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同学李芫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当年的学习也好。据传她的故事很多,小学就有发生,我们所抱的态度是,宁愿信其有也不信其无。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她被体育老师叫到体育室里去了,大家后来看到她又出来了,体育老师紧跟其后。体育老师大喊一声“集合”,大家又去排队报数了,李芫报的是“二”,这说明她发育得比一般人早。我和她不是一个小学的,故事是刘肃告诉我的。刘肃告诉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结果后来许多人都告诉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对此我无不点头。
中学时代的李芫作为一个艳丽的话题,一直持续到我们毕业之后。多年过去,我们才选择淡忘,其实我们很不情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比李芫更漂亮的姑娘多的是。后来听说李芫卫校毕业后当了一个端屎端尿的护士,境况颇为凄惨。等到她想嫁人的时候却又找不到好男人,所以她一面被人骂作骚货,一面守身如玉。
前几年我彻底厌倦单位的时候,正好在闹传销,但我没有因此就辞职,因为我对传销也很讨厌。这并不是说我有什么先知之明,而是我对传销没有丝毫兴趣。我的兴趣是有点钱,买几十亩地,娶几房老婆,养一大群儿子,在空气清新的乡下过土地主的日子。我是很腐朽的,这当然不足挂齿了。但我也去传销了,其原因是我第一次去听讲座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的在台上演讲。按行话说,她是我们的上线。这个上线的魅力所在是长得很漂亮,如果她不长胡子可能会更漂亮,反过来也可以说,她正因为长了胡子才漂亮。这个长胡子的女的说,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所以要好好学习传销技术,最终成为银章、金章人物,一年收入千百万啊。她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很投入的样子。我被她给迷住了,所以我也成了她的下线。其实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跟着她四处奔跑,这样不仅认识了她的父母,也认识了她的亲戚和一些神色诡异的男的。她问,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我说,我喜欢你啊。她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说你很漂亮啊。她说,这还用你说?我说,不用我说我还是要说啊。此后她就不反感我跟着她跑了,她跟人家像个经济学权威那样说话,最后总要问我,你还喜欢我吗?我说当然。这说明我们已搞成对象了。
你是知道的,这个长胡子的女上线就是李芫。
我参加传销是刘肃介绍的。刘肃西装革履来到我家,首先用标准的普通话向我道了声“你好”,然后脱下手套隆重地与我握手。我邀请他坐下,他正襟危坐,然后他仍然操着普通话与我探讨我的工资待遇以及年龄问题,这些当然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他继而打开皮包取出传销材料向我介绍。最后我答应某日与他去听一次讲座。就是在这个讲座上我遇见了久违的李芫。刘肃走掉之后,我妈问我刚才那人是谁,我说那人是神经病。李芫是谁?我说不认识。
我知道刘肃是神经病还和他一起去是不是说明我也是神经病?错了,我不是的,因为刘肃在那么多屁话当中说到了李芫,只说了一次我就激动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李芫确实长了胡子,我们曾有一张业务合影,光线很强,两人的脸都是油光光的,一点也不抒情,甚至写实到了虚假的地步,感觉像一男一女两个鬼魂被照相机拍了出来。在那张仅有的照片上,我躲在李芫的一旁斜着眼睛看着她裸露的红色耳垂露出了下流的笑容,而她则一本正经,胡子比我的浓烈,显得威风凛凛。因为胡子稀疏,有人说我是太监,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说是不是太监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我真的需要胡子吗?我的意思所指不难理解为,李芫替我长了胡子。
我对李芫说:“多年不见你怎么长起胡子来了?”
“什么胡子不胡子的,只是汗毛重而已。”
“你身上不是挺光滑的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光滑不光滑的?”
“我知道。”
“是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行不行?”
“好吧,行。”
然后,我就动手脱她衣服。但我过于紧张,解一粒纽扣要喘半天气。这时候她表情古怪了一下,然后把我推开,自己迅速地脱掉了上衣。妈的,还有胸罩,我说:“也脱了。”她想了想,照办了。我俯身过去,她没有阻止,问:“好不好?”当然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乳房,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立体的乳房。我把自己从她乳房上移开,一面说好,一面自己脱衣服。我非常兴奋,这种兴奋积蓄已久。但这时,她一下子跳开了,并同样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安静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与我四目相对。“为什么?!”我喊。她说:“不为什么。”我说:“李芫我真的喜欢你。”或者我说:“李芫,我喜欢你,真的。”
其实李芫并没通过传销搞到钱,她把多年的积蓄都赔进去了。刘肃也是。但刘肃是这样说的:我一年大概收入五万,很少。我说是吗,挺好的,比我多多了,我一个月工资才六百。他说像你这样下去是没有希望的。我说我也着急啊没办法。他说怎么没办法,办法是可以想出来的,干传销就要好好干啊。我知道他对我干事的态度很头疼。我是他的直接下线,而李芫是他的上线。他们的意思是在鼓动我把我的父母亲戚也拉进来,从而生养无数个徒子徒孙。我说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然后我问刘肃,李芫在医院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刘肃答,李芫在医院干得不好,大家都忌妒她长得要比她们好看,又歧视她工作能力差,而且还有一些不好的传闻,所以她终于辞职了。我说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刘肃说,是有许多原因,比如她和一个男病号搞上了,从此被人看扁了。大家的意思是即使你和医院的男人搞过了也不该和一个病人搞。更要命的是这个男病号当年只有十七岁(虽然李芫当时也仅二十岁),住院住了两年,是个白血病,十九岁的时候他死了,其家人因为此事要找李芫算账,说是若没有她的勾引,哪里会死掉呢。没办法,他死了,李芫就离开医院了。
这件事情我没有问过李芫。很快传销就被取缔了,李芫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再也没见过。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想过她。
刘肃在地摊上卖西瓜。我说,刘肃你好,然后我与他握了一次手。他不笨,很快明白过来,用我们说了多年的土话说,你小子啊,呵呵。我说,呵呵,西瓜怎么卖的啊?他说你买便宜,五毛钱一斤。我说那是便宜啊,我下次来买你的西瓜吧。他说也行。然后我跑到另一摊位三毛钱一斤买了个西瓜。
刘肃卖苹果的时候我又问刘肃,李芫干什么去了。他说,她啊,她能干什么呢,她还能干什么呢。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就那意思吧。我说,到底什么意思呢?他用下巴指指菜场附近的一个洗头房笑了笑。我说,哦,原来这个样子的啊。他说大家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我说我确实不知道。他说,算了不跟你讲了,然后又转过来对我神秘兮兮地说,你搞过她是吧?我没说我搞没搞过,我说,你也搞过?他说呵呵,不仅我不仅我。我说呵呵,我知道了。
多年来,我一直在单位进行斗争,我知道这都是很虚无的东西,包括斗争。人们千方百计地要告诉我过并如何过有意义的生活,但我并不想过什么有意义的生活,我厌倦了。事情其实也很简单。最后,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我终于进到一个派出所当了一个户籍警,原则上也只是借调,不在他们编制之内。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工作量很小,主要是在电脑上录入新生儿的姓名,再将死去的人从电脑中删除。人们无穷无尽地来到人间,又无穷无尽地离去,所以我的工作可以持续下去。更多的时候我是通过电脑上网找人聊天。我有一个叫“献身四化”的网络朋友,她说她是女的,我没必要怀疑。我们经常通过语言坦诚相待,有时候还通过语言激励对方的身体。这对我来说非常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真的。然后我提出见面,她说好啊。于是我们约好到一个地方碰头。
这个“献身四化”正如我想象的那样,长相、衣着和谈吐都是很标准的网络美眉。在她面前我有点惭愧,我的体重因为岁数而与日俱增。胖子作为一个网络居民总是不合适的。好在她并没有介意我这些缺点。她的主动使我觉得非常愉快轻松,这种意想不到的轻松就好比我强奸了处女,结果人们千方百计地告诉我她不是处女,而只是个“鸡”。跳过应有的陌生和尴尬之后,我们谈了很多相思之苦,继而想找个地方真实接触一下。我说你找地方吧,她说好啊。然后她拿走我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行,所以她关掉手机对我说,我们还是去旅馆吧。
在找旅馆的途中,我一直在观察她。她的腰很细,她的屁股很大。吊带裙薄如羽翼,一大片后背光洁夺目。
我们找到一个看起来不算脏的旅馆,她说我去开房间你等一下。于是我等她。她在墙角消失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的手机在她手上。是的,她跑掉了,我上当受骗了。我想还好,我那手机是老掉牙的,不值钱了,卡里也没几块钱了,不算什么。但是后来我又发现我的皮包也不在了,这很让我着急。那里面除了一千多块钱现金还有派出所的一叠文件。真该死啊,怎么会把这些东西也带出来呢?
回到派出所我主动地把情况汇报给了领导,领导很气愤,我知道我的户籍警生涯到此为止。我很难受。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说:“领导我错了,是我不好,但你们得展开调查,最近这样的事情已发生不止一次了,你们一定得查查。”
“我们当然要查,但那是我们的事,不要你操心。”领导说。
我说:“知道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想我该为你们提供点线索。”
“什么线索?”
“是的,我有线索,她不是什么正经女孩,她叫‘献身四化’。”
“什么‘献身四化’?”
“这个你不清楚。哦,不,领导我说错了,你清楚,你非常清楚,就是网名,在网络上混起的假名、艺名、狗屁名字。”
“这样的女孩太多了,我怎么知道她又是谁?”
我说:“所以你们要查,一查就知道是谁了,比如在网上追踪她的ID和IP地址。要找人就找派出所嘛,一查就知道了,她不会跑到地球外面去的。”
领导没把我的话当回事,说:“这样查过,没用,找不到!”
“啊,真的没办法找吗?”我感到自己陷入了绝望。我知道,我年纪轻轻不能绝望。越这样想,我越绝望。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说句实话,我并不在乎那个破手机和那一千多块钱能不能找回来,也不在乎户籍警的生涯到此为止。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就是痛苦。一个那样活蹦乱跳的女人有什么理由不会在地球上再次出现呢?有吗?
最后,我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把领导吓得不轻。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说:“我想告诉你那个骗子的名字。”
他松开手中那个积满茶垢的茶杯,说:“哦,你提供的那名字不作数。”
“不是,这次是真名实姓。”
“好,你说。”
“她叫李芫。”
“怎么写?”
“木子李的李,芫荽的芫。”我拿起笔在领导办公桌上的台历上迅速写下这两个字。
“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中学同学。”
“早怎么不说?”
“因为我也才发现就是她。”
“有什么证据吗?也就是理由。”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她长了胡子!”
说到这里我浑身颤抖起来,我不得不猛地扭动一下脖子,同时感到头顶正有一道巨大的闪电迅速地挥舞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