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近代史的“三妇”心态
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我的一个朋友曾提过一个很好的比喻:一天早上你起来突然失忆了,忘记自己是谁了,想想看你今后该怎么生活——你谁都不认识,这意味着忘掉了自己的历史。历史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实际上我们是离不开它的。其实对于一个民族,无论是其整体还是个人,记忆都是不可或缺的,历史就是民族的记忆。很多人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处于失忆状态,所以一直安放不好自己的位置,在历史长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世界格局中也定位不好自己的位置。
关于中国近代史的课,大学本科都在开,但是名义上讲的是历史,实际上却不是当成历史课开的,而是按政治课开的,即使在历史系也是如此。这种课的主要目的是想给大家灌输一种世界观,一种意识形态。所以它其实是一个观念史。所谓史实,是被要求服从某种观念的。如果我们今天从一个常人的是非和真伪角度来看,这样的历史就是伪史。上这种政治课的时候,大家都兴趣不大,经常睡觉或者看小说。但别看上课的时候不以为然,其实你还是或多或少会受它影响,一到在网上谈某些事情的时候,只要涉及历史,就不知不觉地把这套东西搬出来了。也就是说,我们会鄙视一个假的东西,但是我们依然依赖这个假的东西。这就令人很困惑。
我国的近代史,有一个范文澜、胡绳的基本模式。这种模式通常有两条线索,其中一条是帝国主义侵略论——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总是侵略、欺负中国。强调这样一条脉络,由此证明我们这个民族是苦难深重的,同时说明我们的落后是因为别人侵略、欺负我们造成的。另一条线索就是革命线索——三大革命高潮,从太平天国、义和团然后到辛亥革命,总之就是一个反抗、革命的过程。这样一段悲惨的近代史,一段总是折腾的历史,很容易使我们忽略从晚清以来这么多丰富的变化,不知道该怎么走后面的路,不知道为什么要改革、要开放,为什么还要学洋人那一套东西。
事实上,如果我们不知道近代中国是怎样融入世界的,或者完全无视这个过程,而只强调我们一直在革命,那么我们就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放下革命搞建设,不会明白为什么要重新开放。结果也就只能是我们重来,再重来,重新开始鼓噪革命,重新开始鼓噪排外。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会回到哪儿去呢?我们处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面临着这样的困惑。
以往我们对于中国近代史有三种惯常的态度。在此,请允许我打个不严谨的比方。第一种是怨妇心态,凡事以哭闹为主,就是觉得你们总欺负我们,你们从头到尾都欺负我们,我们冤得要死,我们苦大仇深,比窦娥还冤。总是在哭,总是在闹。不仅哭闹,还时不时要掀起衣襟给人看:我这伤疤就是当初你弄的。
圆明园那几个水龙头能卖出天价来,就是因为这种心态在作怪。那几个水龙头怎么可能是英法联军抢走的呢?当时圆明园珍宝如山,英法联军会抢这几个按照西方的模式做出来的喷头吗?它们十有八九是在这个园子废了以后,被中国人弄到外边卖掉的。卖出去也就是当个摆设,当时仨瓜不值俩枣,现在却卖给华人,卖到几千万,可见国人这种怨妇心态已经根深蒂固。
第二种是泼妇心态,凡事讲打,打不过我挠。我要反抗,把整个近代史写成仅仅是反抗的历史,这个反抗的过程虽然可歌可泣,但毕竟没打过什么胜仗,充其量就是挠人一把,还挠不到脸上。但是我们觉得很好,还很推崇,因而创造出很多神话。如果当时斗争真有这么波澜壮阔,那英国人根本进不来,我们也就根本不会有这段被称为半殖民地的历史。
第三种是情妇心态。它跟前面两种心态正相反,在它看来,殖民历史也是好历史,不殖民我们怎么进步?但是被殖民的过程实际上是很屈辱的,不论在哪个国家都是如此,尤其对这个民族的上层精英来说。如果这些上层精英曾受过本民族悠久文化传统的熏陶,他们就会感到更悲哀。但是情妇心态把这一层抹掉了——就觉得殖民是好事,能看到它给被殖民国家带来文明,却看不到殖民本身的掠夺和奴役。这种心态,其实有点变态。
“三妇”心态实际是我们国人对待近代历史比较常见的心态。有人说,这好像都不大对头啊,我们到底应该怎样看待历史和外来者呢?我说,我们能不能别在历史和外国人面前当妇人。你可以将其当做朋友,也可以视为敌人,只要自己别像妇人一样就成。关于心态问题,我觉得是在看待近代史的时候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
中西两种体系
所谓近代史,如果按中国传统史学来说,就是晚清史。中国传统史学,是朝代史,唐史、宋史、明史、清史这样的。如果按世界史的划分来说,晚清史只能算是中国近代史。我们怎么看待近代史,或者说怎么看待我们的晚清史,这个历史过程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在我看来,晚清历史的本质就是西方把中国拖入它们的世界体系的过程。西方有个世界体系,我们有一个天下体系,或者叫朝贡体系。但是我们这个天下体系(朝贡体系)是内敛的,是内缩的。就是说,并不是我去打了天下,征服了某块殖民地,然后建立起一个朝贡体系让其他人来服从我,而基本上是用一种文化的、一种以德服人的方式让周边国家来仰慕我的文化,然后向我进贡;或者以大国之威,让周边国家向我朝贡。有的朝代也会打一下,占了地方,不是当殖民地,而是直接占领。但往往控制不住,朝代末期又退了出来。在这个天下体系里,我呢,是中心,但并不知道世界周边有多远。朝贡体系就像一个圆,这个圆的中心是中国,而外延有多大不知道,多大都可以。你来不来我不管:你来朝贡,那是你向慕王化;如果你不来呢,随你的便。显然,这样一个体系不是向外输出的体系。但是西方自十八世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之后呢,实际便形成了一个输出型的体系。它不断地把这个体系向外输出,把它所遇到的,能殖民的就殖民,不能殖民的也要把其纳入自己的体系中来。在这两种体系的碰撞中,我们的天下体系显然崩溃了。
我们干不过人家,就得听人家的。中国人开始是被动接受,人家兵临城下,我们捏着鼻子忍受;后来有点主动性了,逐渐产生了解人家的欲望,开始学习《万国公法》。我们在1860年开始设置同文馆的时候,主要学习的就是《万国公法》。我们开始想了解这个世界体系是怎么回事——所谓的《万国公法》,其实就是西方那个世界体系的规则。
开放口岸也是如此:开始是人家逼着我们开放,这次开放一些,下次再开放一些,后来我们就自己主动开放了。学习亦是如此:开始是被动学习,然后是半推半就、中体西用,最后是全面地学习。到了辛亥革命的时候就是全面地学习。不光是西学东渐,而且是西俗东渐。如果注意看一下那个时候的报纸,就会发现当时所有西洋的东西都被冠以“文明”两个字。西式礼帽是文明帽,手杖是文明棍,自行车是文明车,连火柴都是文明火。话剧是文明戏,我们的京剧叫旧戏。凡是西洋的东西都意味着文明,都意味着是需要我们学习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这个时候已经心悦诚服地被拖入了这个体系——我们认账了。为何会这样?因为西方世界迎合了人类创造和追求财富的需求,一旦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普及开来,会产生一种内在的驱动力驱使人们去进入它们的世界。这就是一个近代史的过程。
可能在我们今天看来,西方的世界体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它是在工业革命过程中建立的,跟工业革命息息相关。如果按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的说法,其实西方的发展道路是一个偶然,但是这个偶然却造出了大事。为什么呢?因为工业革命创造出一个新工商文明,而现代工商文明这样一个潘多拉之匣被打开后,世界就变了。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得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