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勇不可挡的标枪手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看来,可怜的爱尔兰不就是条有主鲸吗?在那个使徒似的枪手乔纳森兄弟(美国人的绰号)看来,得克萨斯可不就是条有主鲸吗?所有这些事情,不正是说明所有权就是全部法律吗?
不过,如果有主鲸这条原则是颇为通用的话,那么性质相似的无主鲸的原则的适用范围要更广泛,那是普天之下都适用的。
美洲在1492年(哥伦布最早发现美洲的一部分是在1492年10月)就是一条无主鲸,后来哥伦布把西班牙旗降了下来,才为他的主子在那里插下了一个浮标吗?沙皇眼中的波兰是什么呢?土耳其眼中的希腊是什么呢?英国眼中的印度是什么呢?美国眼中的墨西哥又是什么呢?通通都是无主鲸。
世界的人权和自由不就是无主鲸吗?人类的思想和见解不就是无主鲸吗?人们的宗教信仰原则不就是无主鲸吗?在专门剽窃美丽词藻的人们看来,思想家的思想不就是无主鲸吗?这个大地球本身不就是无主鲸吗?还有你,各位读者,不也既是无主鲸又是有主鲸吗?
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记》第89章
帝国正式宣告成立
人们普遍认为,美国是反抗帝国统治的独立战争的产物,因此它本身不可能成为一个帝国。今天许多美国人将会接受历史学家鲁伯特·爱默生写于1942年的一个观点:“除了短暂的美西战争之外,美国人民对于征服海外领土及统治外邦人的想法深表疑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的开国之父们却恰恰是最为自信的帝国主义者。
当然,他们想象中的帝国与他们摆脱的帝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美国无意效法西欧的海洋帝国,但是它同过去存在过的大陆帝国有许多共同之处。同罗马帝国一样,它由最初相对较小的一块核心区域发展成为后来主宰半个大陆的帝国,其建国时期的领土总面积只有今日美国国土面积的8%。同罗马帝国一样,美国也是一个具有包容性的帝国,公民身份授予的机制比较开放(当然不是完全开放),也同样在至少一个时期内,存在被剥夺了选举权的奴隶。但与罗马帝国不同的是,美国共和制宪法至今已成功地抵制了想要成为恺撒大帝的种种野心家。(这当然是早期的情况。美国建国仅237年。公元前49年当恺撒横渡卢比孔河之时,罗马共和国已存在460年。)
美国的扩张倾向几乎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1776年7月的邦联条款草案中, 约翰·迪金逊提议设定各州的西部边界, 但这个想法在委员会讨论阶段就被摒弃了。对乔治·华盛顿而言, 美国最初是个“初生的帝国”, 后来变成一个“婴孩帝国”。托马斯·杰斐逊告诉詹姆斯·麦迪逊, 他接受这样一种观点: 就帝国的延伸和自治而言,美国宪法的设计水平是史无前例的。最初的13个州组成的“邦联”将会成为“整个美洲的发源地, 南北美洲将人丁兴旺。毫无疑问, 杰斐逊将自己1801年的就职演说用来评述“美国短期历史已经证明孟德斯鸠的理论是错误的, 孟德斯鸠认为共和国只可能在小片疆域中被保留下来, 而现实恰恰相反”。麦迪逊对此观点表示认同。在《联邦党人文集第十篇》中, 他极力主张“扩展疆域”, 建立一个更大的共和国。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亦在《联邦党人文集开篇》中提到美国在“许多方面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帝国”。他热切期盼一个“伟大美国体系的诞生, 这个体系将胜出大西洋两岸所有的影响力并能够支配新老世界的关系”。
这种自我标榜的宣泄在当时是很普遍的现象。南卡罗来那州的首席法官威廉·亨利·德雷顿在1776年宣称:“帝国有其顶峰时期和衰落时期直至它的解体……大英帝国始于1758年,那时他们在世界各处乘胜追击他们的敌人……而全能的上帝挑选了现在新的一代人树立起的美利坚帝国……于是一个被称之为美利坚合众国的新帝国赫然出世。这是一个从成立伊始便吸引了全世界注意力,同时又似乎殊蒙上帝眷顾的历史上最为辉煌的帝国。”13年之后,公理教会牧师杰迪亚·摩尔斯出版的《美国地理》预言“最后一个并且最为广阔的帝国将会坐落在美国”,“这是历史上疆域最大的帝国”,“我们必定能够预期,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将聚集起美利坚帝国的数百万人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欧洲开始对西印度群岛的将来表示担忧,因为它们是这片大陆的自然馈赠。一旦美国可以对这片土地伸张它的权力时,西印度群岛的控制权毫无疑问地非美国莫属了。
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个大陆帝国的设想已经大致实现。然而摩尔斯关于美国的扩张将超越大陆东西海岸线的预言却勉强得以成功。这是为什么呢?
边疆待售
陆路扩张很容易,这一点经常被遗忘。一方面,美国本土土著居民的人口数量非常之少,技术非常落后。他们无力与潮水般涌来的白人定居者抗衡,只能进行一些零星的、无效的抵抗活动。这些白人殖民者正是受到大片处女地远景诱惑而蜂涌西进的。1820年到1869年间,大约600万移民来到美国,到1913年的几十年时间里几近1 600万。在1820年,土著居民人口不过只有32.5万人(仅占总人口数的3%),由于疾病和多次的小规模战争,他们的数字几乎是前一个世纪的一半。新的共和国只是继续了老的英式做法,将土著居民传统的狩猎场地作为无偿的、免费的、无主的土地进行使用。杰斐逊曾提出过一种“并非基于攻占的扩张,而是基于契约与平等原则的扩张”。然而,与他写的关于平等主题的诸多文章一样,这个提法是隐含修正条件的。正如他的“人权”概念并不适用于他的或其他任何庄园主的奴隶一样,美国领土的扩张也不会征求北美原住民的同意。早在1817年,美国战争部长约翰·西·卡尔洪就炮制了将“印第安人”赶出西经95度范围以外的政策,此项政策于1825年正式成为法律。安德鲁·杰克逊总统在宣扬人道主义时几乎无需掩盖那正在发生着的残酷的现实:“正义而人道的政策是劝告(印第安人)放弃他们的财产……到一个西部的土地上去,在那里,他们将完全有可能永远免于受到唯利是图的白人的影响……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的酋长政权就可以对他们的利益进行家长式的控制,并有可能使他们的种族得以永存。”一言以蔽之,美洲土著部落被迫将“其财产”同种族生存的“可能性”进行交换,这种交换将在外族强盗家长式的控制下进行。在重要学术著作《边疆在美国历史中的重大意义》(1893年)中,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寻求将大陆扩张描绘成为美国所谓民主活力的源泉所在。实际上,扩张是通过一个顺序——先是对土地的饥渴,然后是宗教的狂热,最后才是军事武力——来实现的。土地开拓者与宗教狂热分子的人数大大超过士兵的数量。1816年到1860年间,美国军队平均人数少于2万人,略微超过人0.1%的人口——按照欧洲标准来看,这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军民人口比率。屠杀印第安人的战争无疑是残酷的,但它们只是一些小规模战役。肖尼和森米诺尔印第安部落需要找到一个欧洲的盟友才能获取胜利的机会。但1815年之后,获取这种支持的可能性消失了,印第安人只能孤军奋战了。
1783年以后,这个成长中的共和国的日子亦变得较为好过些,因为其他对北美具有领土要求的欧洲列强(或欧洲化的强国)没有对它构成潜在的致命威胁。从一方面来看,杰斐逊是正确的,他认为美利坚帝国的基础是保护其领土免受欧洲势力入侵,所以这不会是一个对外征服的帝国。相反,美国更会是一个用现金购买的帝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以政府国债购买的帝国。当美国用债券交换领土时,原有的土地拥有者多半会乐意出售。当时被称为“路易斯安那”的这片辽阔的区域是买来的,而不是通过战争获得的,原因在于路易斯安那的前两个拥有者——法国人与西班牙人都不认为保留它会有任何的战略价值。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路易斯安那的购买交易之所以成功,部分要归功于英国海军。若没有皇家海军对大西洋海上通道的控制,并将拿破仑的势力有效地限制在了欧洲大陆范围之内,杰斐逊的出价可能不会如此欣然地被拿破仑接受。对法国人而言,以覆盖大约80万平方英里的地产产权交换价值1 120万美元的美国联邦政府新印制的债券, 只是财政上的一个权宜之计。对美国而言,这项交易实际上是所有形式的抵押贷款的最原始雏形。有一点必须补充,此项交易是由伦敦巴林银行作为经纪人安排签约的。相比较而言,1812年到1815年间美国与英国开战的阶段里,美国只成功地取得了南部一片不足挂齿的附属领土;西班牙政权在佛罗里达瓦解之后,巴吞鲁日附近的居民立即宣告成立西佛罗里达共和国,麦迪逊则旋即下令对其进行兼并。美国吞并加拿大的梦想也是由于英国的有效抵抗而破灭了,尽管它对多伦多有过短暂的占领。美国与英国和西班牙分别于1818年和1819年签订的条约,与其说是军事上的胜利不如说是外交上的胜利。英国认可沿北纬49度纬线的北界限,放弃对后来成为北达科他州大部分地区的领土诉求,而西班牙则放弃佛罗里达并承认以俄克拉荷马州领土划界的一个新的西部边界。
即便是对得克萨斯州的成功兼并也不能仅仅归功于武力攻占,而要归功于金钱与和平的殖民措施。史蒂芬·奥斯汀获得了墨西哥当局的同意,于1821年至1834年建立并经营这个殖民地,实际上它对新殖民的政策要比美国政府慷慨得多。1829年奥斯汀在写给其姐姐、姐夫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中敦促他们到得克萨斯来,信中描述“墨西哥政府是世界上对移民给予最多自由、最慷慨的政府”。他还说:“在这里待上一年之后,你们将不会赞同改变这里的政策,即便是美国政府要求改变,你们也不会同意。”直至1832年他常用的座右铭依旧是“效忠墨西哥”。在两年之前,墨西哥政府颁布了一项禁止美国人在得克萨斯定居的法令。正是这个法令促使美国的移民们召集了他们自己的大会,会议仅仅决定派奥斯汀去墨西哥城向政府请愿。只是到了1835年,奥斯汀在狱中度过了大半年之后,加之受到墨西哥军队接二连三的骚扰,移民们才拿起了武器。
然而,当刚刚战胜安东尼奥·德·圣安纳军队的得克萨斯人全体投票赞同与美国合并时,他们被美国断然拒绝了。尽管安德鲁·杰克逊先前曾要求从墨西哥人手中以500万美元购买得克萨斯,他却不能战胜国会内部反对合并的抵抗力量。于是,得克萨斯人的独立事业只能由他们单独承担。只有通过与英国人周旋,让英国看到,在美国南部也能出现一个同美国北部一样的英国卫星国的远景,得克萨斯总统山姆·休斯敦才能够实现他的国家加入美利坚合众国的企图。即便在那个时候,得克萨斯于1844年6月要求加入的第二份提案也被美国参议院拒绝了。正是由于得克萨斯的前途在总统大选中成为引人关注的问题,才使得它的归属问题有所突破。马丁·凡·布伦因为拒绝支持合并在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中输给了詹姆斯·科·波尔克,而波尔克又继续击败了想要推迟得克萨斯加盟的辉格党候选人亨利·克雷。当得克萨斯于1845年12月成为联邦政府的第28个州的时候,《民主评论》的编辑约翰·奥沙利文将其描述为“履行了我们在整个大陆扩展的天赋使命”。然而,合并的可能性至少十年之前便已经被提出过。用了如此长的时间实现合并,表明美国的扩张终究还是受到一定的制约,因为领土扩张的政策毕竟还不是那么能够自圆其说的。其间,最关键的一个障碍在于奴隶制度在得克萨斯依旧是被允许的。一些北部废奴主义者认为,联邦政府内部的蓄奴州是为了增加他们的力量而争取南部和西部新的成员州的加入。这个由南方奴隶制引起的重大问题限制了美国的扩张,直至一场美国历史上最为血腥的、自相残杀的战争爆发,这个问题才最终得到了解决。
美国与墨西哥的战争发生在兼并得克萨斯之后,而不在此之前、战争的起因部分是由于买家和卖家对于购买得克萨斯的价格不能达成一致意见。美国人民要求墨西哥政府偿付高达650万美元的债务;而墨西哥人不承认这一点。1846年3月波尔克总统命令查克里·泰勒将军从努埃西斯河向格兰德河进军。墨西哥人称以一场“自卫战”宣战,波尔克当局予以回击,指责他们是“让美国人的鲜血溅洒美国大地”。参战双方都没有预见到,在接下来发生的冲突中,双方的实力是多么的不平衡。事实上,尤利西亚斯·格兰特将军后来曾忏悔地将这场战争称作是“有史以来,强国对弱国发动的最为不公平的(数场战争)之一”。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美国军队势如破竹,在一系列交火中获胜,并于1847年2月在布埃纳维斯塔摧毁了桑塔阿纳人数非常可观的大部队。另一支部队在温菲尔德·斯科特将军的带领下在韦拉克鲁斯登陆,向墨西哥城进军,并于9月拿下该城。然而单凭军队武力是不足以决定得克萨斯及其西部毗邻的命运的。在1848年2月签订的《瓜达卢佩–伊达尔戈条约》中,美国再次用美元换了土地。准确地讲,由于美国政府将墨西哥政府欠美国公民高达500万美元的债务承担下来,使得美国取得了南至格兰德河的大片疆域。此后,美国又追加
1 500万美元,在它的购物篮里增添了新墨西哥州以及加利福尼亚北部。这块版图包括今日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州、犹他州和内华达州的大部分地区。这些都是大面积的兼并,也是立即可以得到回报的投资,因为仅数月之前加利福尼亚就发现了金矿。此外,由于新的土地不太适于发展种植园经济,所以它们的合并不像先前对得克萨斯的合并那样具有争议。
1850年在对议会发表的演说中,威廉·亨利·西华德就已在召唤加利福尼亚的加盟了,他宣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像美国一样的帝国了,它可以通过在太平洋海岸拦截东西印度群岛之间的商贸来自给。这样的地理位置使得这个国家成为这片海域的主宰,只有这样的帝国才是一个真正的帝国。”然而,诸多事件似乎表明这个真正的帝国又是金元与外交的帝国。西华德发表演说一年之后,由于美国同意当时美英版图的边界——北纬49度线——应当延伸至太平洋,从而获得了俄勒冈的领土。而那些要将边界线扩展到北纬54度线(越过鲁伯特王子港之外)的好战之声并未受到美国政府的关注。1853年美国驻墨西哥大使詹姆斯·盖茨登从墨西哥获取了另一片领土(希拉河南部区域,就是今天横跨新墨西哥州西南和亚利桑那州南部的大片土地)。这次所出的价码是1 000万美元,成为美国历来购买领土每英亩单价最高的一次。15年之后,在国务卿威廉·西华德的倡议下,美国又从俄国沙皇手中以720万美元购得57万平方英里,看起来大部分是永久冻土地带的阿拉斯加。
美国没能获得北纬49度线以北的土地,这个事实比任何其他事件更能清楚地解释美国扩张的局限性。我们不应忘记,开国之父们原本的打算是整合“从布里顿角到密西西比河的所有土地上的居民”。然而,如我们所见,第一次独立战争及1812年的战争中美国以武力占领加拿大的想法均以失败而告终。而且就大陆扩张而言,加拿大对于扩张的活力与激情完全可以同美国相媲美。正是美国对阿拉斯加的购买促成了大英帝国加拿大联邦自治领的建立(1867年)。到1871年,加拿大已从大西洋扩展了到太平洋(而且其经济上的成功最终证明,对英国政治体制的否定并非是在北美大陆获取成功的先决条件)。美国的北部边界过去和现在都不存在什么自然地理界线,它的北部边界大部分长度是沿一个纬度定的,同时将五大湖地区一分为二,这个边界甚至与圣劳伦斯河的河道也不吻合。这条人为划定的长达2 500英里的边界线极佳地诠释了美国在19世纪的势力存在的局限性。这是一个严酷的现实,美国人在以一个独立的共和国形式存在的约100年时间里,打了一场又一场的内战(实际上是他们争取统一的战争)。他们在这些战争中所流的鲜血远远超出了他们在美洲大陆夺取新的生存空间所流的鲜血。直到19世纪60年代,美国内战爆发,人们参加战斗和勇于牺牲的关键原因已不在于他们的共和国的版图应该有多大,而在于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享有多少自由。
海上帝国
内战开始前的一段时间,美国已经展开了一些小规模的海军远征。一些小的军事突袭,如1801年~1806年打击巴巴里海盗(准确地说是的黎波里的帕夏),但对海外领土的吞并则是另一回事。这样做是否符合宪法呢?联邦大法官罗杰·布鲁克·塔尼在臭名昭著的德莱德·斯科特案(1857年)的判决中阐明:“宪法当然没有赋予联邦政府在美国毗邻地区或海外随心所欲建立殖民地的权力,也没有给联邦政府随意扩张领土的权力,也不能以任何形式扩大其疆域。但是,以吸纳新的州的形式进行的领土扩张除外。”这使问题变得很清楚,只有新加盟的州可以存在,不该有殖民地或其他形式的附属疆域。部分出于这个原因,当圣多明各(未来的多米尼加共和国)于1869年主动要求被兼并时,这个提议在美国国会没有得到通过。然而30年后,埃·劳伦斯·洛维尔发表了非常不同的观点。他在《哈佛法学评论》中写道:“美国也可以用非领土的形式获得新的土地,那样的话,宪法规定的同统一联邦征税和大陪审团审判的法律程序便不适用了。”洛维尔的文章的写作时机非常重要,因为到1899年,美国已经取得了一连串领地,这些领地很少能够符合成为新吸纳州的条件。
19世纪晚期的美国帝国主义与同时期的欧洲帝国主义在很多方面有着相似之处。然而,美国扩张的第一个阶段是由于受到大规模移民以及对人口稀少土地进行殖民的政策而促发的,这个阶段是由战略、商贸利益及意识形态冲动相结合所产生的刺激而推动的。美国宏大战略的起源是一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心态,詹姆斯·门罗总统1823年宣布的门罗主义声称“通过美洲人对自由及独立的追求,原则上讲,美洲大陆从此不会再被欧洲的大国们当作未来的殖民对象”。几十年当中,这个声明不过是美国佬的虚张声势而已。英国从原先属于荷兰的3块领地上建立起了英属圭亚那(现在的圭亚那),并且继续在北纬49度线北部毫无顾忌地开拓殖民地,好像全然忘记了门罗总统的伟大宣言。1839年他们占领了洪都拉斯海岸线附近的罗丹岛;19世纪50年代,他们暂时占据了附近的海湾群岛;1862年他们将伯利兹城变成了英属洪都拉斯殖民地。法国人也不理会门罗主义,19世纪60年代他们试图将墨西哥变成置于马克西米利安国王统治下的卫星国,可惜这位国王的运气不佳,但是这个计划的失败与美国的反对无关。在美国内战前后以及战争期间,欧洲列强经常以收集债务的名义多次对拉丁美洲事务进行军事干预。直至19世纪末,(如美国国务卿理查德·奥尔尼所言)美国才被认为是“这个大陆上实际的主权国家”——“不是因为单纯的友谊或良好愿望……不是简单出于美国作为一个文明国家的高尚特质的缘由,也不是因为美国的对外关系总是基于智慧、正义和公平这几个不变的特点……而是因为在所有其他基础之外,美国拥有无尽的资源及与世隔绝的独特的地理位置,这些都导致它能够掌控局势,处于不可动摇的地位”。
即便是如上分析也忽略了一些东西:直到拥有世界级的海军之时,美国才能真正在该地区强加它的意志,创建一个不容他人染指的区域。19世纪80年代美国舰队实力仍然默默无闻,微不足道,甚至还不如瑞典。但受到阿尔弗雷德·萨耶尔·马汉舰长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的启发,美国走上了海军建设之路,其野心勃勃甚至超出了德国,所取得的成果是令人震惊的:到1907年,美国海军已成为实力仅次于英国皇家海军的一支舰队。正是由于美国拥有这样一支舰队,人们才对门罗主义刮目相看。为了回应委内瑞拉对欧洲船只的攻击以及其拒不履行对欧洲债务的偿还义务,1902年英国和德国对委内瑞拉进行了海上封锁,正是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威胁将派遣54艘战舰从波多黎各出发,从而说服他们接受了国际仲裁的决定。20世纪初期英国将美国视为需要安抚的具有竞争性的帝国之一。
欧洲人对战舰的狂热是以海外商贸利益为根据的,因此,增强海洋力量被认为是正当的。19世纪80年代之前,很少有美国商人会考虑到在美国以外寻求机会,因为在国内显然就可以赚到足够的金钱。确实,19世纪50年代,一些南方人曾经梦想在得克萨斯甚至以外的地方发动军事进攻,从而在中美州建立新的奴隶制国家——田纳西冒险家威廉·沃尔克正是怀揣着这样的计划于19世纪50年代中期成功地夺取了尼加拉瓜的控制权。1859年一项要求兼并古巴的法令被递交给国会。但是,随着内战的爆发,更重要的是内战所产生的结果,所有此类想法都变成了过眼云烟。直到19世纪80年代,共和党领导人、国务卿詹姆斯·G·布莱恩表达了以下观点,对于北部工业而言在“南美的矿井里以及墨西哥铁路……甚至在海洋中”也存在“有利可图的事业机会”。“当欧洲列强在亚洲和非洲稳步地扩大殖民统治时,”布莱因宣布,“这个国家的特殊使命是促进及扩大与美洲各国发展贸易。”阿尔伯特·J·贝弗里奇,这位印第安纳州19世纪90年代早期的议员,则更进一步地指出:
“美国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超出了美国本土人民的需求;美国土地出产的农作物也超过了美国本土人民的实际消耗量。命运为我们写就了我们的政策,我们必须在全球开展贸易……我们将在全世界范围内建立贸易枢纽作为分发美国产品的配销点……伟大的殖民地会自行治理自己的国家,飞扬着我们的国旗和我们做贸易,并围绕着我们贸易枢纽的建设而共同促进经济增长……美国律法、美国秩序、美国文明以及美国国旗都会自行在那些先前是血腥、愚昧的土地上扎下根来,上帝通过这些中介使得这片土地变得美丽而辉煌。”
约瑟夫·康拉德的著作《诺斯特罗莫》中的人物荷尔洛伊德是唯利是图的代表人物,一个傲慢的东海岸富豪,他在书中说道,
“科斯塔瓦纳是什么地方? 它是10%的贷款以及其他愚蠢投资的无底洞。欧洲多年来一直双手奉上其资本——虽然不是我们的资本。在这个国家里,我们太懂得下雨天得呆在家里不出门的道理了,我们坐观其变。当然,总有一天,我们会进入的,而且一定得进入。但是不必着急,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这个最伟大的国度得等待它的时机。到那时我们就会对任何事物都有发言权:工业、贸易、法律、报章杂志、艺术、政治以及宗教信仰,从好望角到史密斯峡湾,还要超过这些地域。北极如果出现值得拥有的东西我们也要有发言权。接着我们应当接管地球上偏远的岛屿和陆地。世界商业将由我们经营,不管世界上其他国家是怎样想的,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想,世界阻挡不了——我们也同样阻挡不了。”
这种论调早就可能在伦敦的某家俱乐部里听到,尽管调子会稍许低一些。经济帝国主义组成元素在大西洋两岸基本上是相同的:不仅想要降低他国的关税(从而打开各国市场,这对于1893年到1896年的经济萧条尤为重要),而且要做好使用政治和军事手段在竞争中取胜的准备。欧洲帝国主义专业的学者同样熟悉当时起作用的各种意识形态的潮流:约瑟亚·斯特朗是《新世界环境下的扩张》(1900年)一书的作者,书中诠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即是赫斯特和普利策报业集团所倡导的那种狂热的沙文主义。
在许多英国观察家的眼中——从吉卜林到巴肯,从张伯伦到丘吉尔——美国当时对海外市场的争夺,与英国在19世纪末抢夺更多殖民地的行为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纽约时报》可以宣称:“我们注定是主宰这个星球的英语世界的一分子,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分子。”但是有两件事使得美国的试验与大西洋彼岸的对手有所不同。首先,帝国主义的政治根基更为狭窄:帝国这个概念对于工业化了的北部精英们的吸引力远远超过对这个国家其他人民所具有的吸引力。其次,获取殖民地的经济原因更易受到质疑,英国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开始信奉自由贸易。当轮船、铁路和冰箱融入世界谷物及肉制品市场的时候,英国并没有对农民采取保护措施,使其免受廉价食品带来的冲击。英国有自己需要掌控全球权力的理由,它想确保自己不能生产的物品也能够在国内货物市场有供应。此外,英国伦敦金融城的银行家们的主要业务是海外投资,所以他们不仅对自由贸易感兴趣,而且对帝国的延续也持有一定的兴趣。如果新大陆债务国出口的初级产品不能够自由进入英国市场,又如何指望他们能够履行负债义务呢?如果他们威胁不履行债务的话,就应当攻占他们的国家,并利用合理有效的经济法则对他们的人民进行统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不让他们这么做呢?在美国,有人持相似的观点,但也存在强有力的贸易保护的游说团体,他们竭力反对自由贸易。他们的观点是,如果殖民地的作用只是简单地使美国市场充斥着美国人自己也能为自己生产的产品的话(而且殖民地的产品更为廉价),美国则无需英国式的殖民地。其他的反对者则对加入美国的新移民的肤色变化大为失望,他们将殖民地看作另一个劣等种族的来源。他们虽然拥有一些相同的潜在偏见——保护主义以及本土主义,这些想法被证明是帝国主义的佞友。用吉卜林的话说,他们的支持者对承担“白人的负担”并无真正的兴趣。
美国最初的海外领地只是一些适合作为海军基地或海鸟粪来源的岛屿。中途岛环礁是这些最早的海上补给站中的一个,1867年美国拉克阿华纳号军舰舰长威廉·雷诺兹正式并吞了该岛。十年之后,美国得到对萨摩亚群岛的图图伊拉岛上帕果帕果港的使用权。然而直到1899年萨摩亚内战之后,整个群岛才成为美国的领地。在此一年前,关岛也随同威克岛一起被占领了。所有这些新的前哨军事基地除了面积小之外——即使是最大的关岛,其面积也刚刚达到200平方英里——都距离美国本土极其遥远。最近的中途岛,地处洛杉矶与上海两地的中间位置。最远的关岛坐落于日本与新几内亚中间,距离旧金山以西几乎5 500英里。夏威夷,美国第一个真正的殖民地,其地理位置也是位于太平洋中部。
位于距离美国本土2 000多英里的夏威夷群岛竟然会成为合众国第50个州确实是个历史之谜。尤其是本来还有其他更明显的候选地都没有被美国选作殖民地,而夏威夷却被选中。兼并夏威夷的动力来自三种社会力量:传教士、蔗糖种植园主以及海军至上论者。对于最后一种人,用国务卿汉密尔顿·菲舍的话来说,夏威夷“为他们在太平洋海岸和浩大领域的亚洲之间,提供了一处很有吸引力的海中落脚点。这片领域现已向商业和基督教文明打开大门”,更不用说,它还是抑制已经明显崛起的日本的一种途径。对于岛上的蔗糖制造商们而言,如果可以获得自由贸易权,美国就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市场。同时,教会学校在积极培养愿意接受美国统治的夏威夷人。于是,朝着这个结局努力的措施很快就被采用了:1875年签署了一项自由贸易条约;1887年一座海军加煤站建在了珍珠港上;1893年女王利里奥卡拉妮政权被由美国公使约翰·L·史蒂文斯策划的一次政变所推翻。然而——与得克萨斯的情况如出一辙——国会在此紧要关头退缩了。尽管史蒂文斯警告说如果不采取行动,夏威夷则会成为“又一个新加坡或是香港,很有可能沦为英属殖民地”,他的吞并计划还是遭到了否决。蔗糖生产商害怕竞争,种族主义者们害怕“不良血统以及不良习俗”(因为在夏威夷群岛中仅有2%的人口是美国人),而自由主义者则怀疑在夏威夷的美国少数派没有多少民主意识。1897年一项新的兼并草案再度成为两党一致反对的焦点,西奥多·罗斯福哀叹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的人民表现出如此缺乏帝国主义的天性”。直到美国在菲律宾战胜西班牙军队的消息传开后,兼并的决议才终于得到了通过。
夏威夷人进行了反抗——但是他们采取的是和平反抗策略。在首次领土立法机关的选举中,一个名为自治党的组织通过动员本土选民,获得了多数席位。这些选民反对体制法案中关于在所有正式辩论中都必须使用英语的规定。只有通过拉拢约拿·库伊奥·卡拉尼安奥勒,一位起初抵抗美国接管的夏威夷王子,夏威夷当地的共和党才能具备竞争力。就如同代表檀香山商会和夏威夷蔗糖种植园主协会利益的挂名领袖一样,库伊奥王子只能对其人民的软弱而无力地哀叹。当五大糖业公司加紧对海岛上最富饶区域的控制时,原住民被“强行搬迁”了:实际上是被分流到边缘的土地上去了。然而,这个老套路的殖民步骤并没有完全按照计划实施。夏威夷土著人的地位虽然被当局用传统的方法加以削弱,但他们的土地并没有被美国殖民者所占领,而是被日本人和后来的菲律宾人移民占领了。在兼并之前,这个移民倾向已经很明显。尽管当局采取了排斥新移民的一些相关措施,日本社区还是迅速成长了起来。20世纪20年代早期,每100个选民中有3个是日本裔,但是到了1936年,这个比例已是1/4。夏威夷也许对美国具有战略价值,但它对美国的企业家并没有提供与美国本土相同的经济机会。
那么,为什么是夏威夷最终成为美国的一个州而不是1898年西班牙割让给美国的波多黎各呢?这当然与距离无关,因为后者离美国本土要近许多(离迈阿密只有1 000多英里的距离)。也不是经济上的原因,夏威夷的蔗糖产量并不比波多黎各的蔗糖产量高。答案实际上是一个法律上的技术问题,具体体现在波多黎各生产商对美国征收波多黎各商品关税的做法作出挑战。1901年在两起同时进行审判的诉讼中,最高法院认为波多黎各不是另一个国家,但也不属于本国领土,因此对其商品征收关税是符合宪法的。尤为重要的是大法官爱德华·道格拉斯·怀特所总结的兼并与合并(后者需要取得国会的授权)两者之间的差别所在。在他看来,“波多黎各并没有合并入美国,它仅仅只是美国的一个附属财产。”照此,宪法中只有一些基本条款适用于它。这个判决从此界定了波多黎各所处的奇怪的介乎独立和成为美国一个州的一种中间状态。其重大意义在于可以此为例,来看待其他的以往海外领土的状态了。由其获得的方式而定,因为“正式”与宪法的“基本”条款都被延用到了阿拉斯加和夏威夷,所以从定义上讲,它们已经被合并,进而拥有完全的州的地位。这两处领地最终于1959年获得了该地位。
1901年的裁决看起来为新的更大的像波多黎各这样的殖民地的合并在法律上扫清了道路,类似这样的殖民地可以被视作“统筹范围之内而非合并范围”,因此不受宪法的约束。那么,美国又为什么没有取得更多像波多黎各这样的殖民地呢?答案可以用三个字来回答:菲律宾。
在菲律宾发生的事情不幸成为美国海外经历的代表,影响远远超过夏威夷和波多黎各。更准确地说,美国在菲律宾的行动可以清晰地分为7个典型阶段:
1. 重大的初期军事胜利。
2. 对于本土人情绪的错误估计。
3. 有限战争策略以及武力的逐步升级。
4. 面对拖泥带水和残酷的冲突,国内人民普遍不满。
5. 过早的民主化。
6. 对国内经济优先的考虑。
7. 最终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