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人的笑容

在同一个大院里,最靠近西南角的位置,有一间房比其他房间大一倍。每天晚上,这里都会点上两根蜡烛。接着,一群女人从院子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坐在一起做衣服、打羊毛绳子,一直到睡觉的时间。除了农场偶尔会选择在这时开会,其余的夜晚女人们都是这么度过的。

这天,天还没有全黑,房间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有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由于夜间天气冷,人们都穿着深色的薄棉袄,略显臃肿。

带头的妇女主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叫李玉花,大家喊她花姐。几乎在农场刚建立时,她就从西宁过来了,在这儿已经待了十几年。

此时她正坐在屋内的一个角落里。在她的右手边,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农场里的青年经常说,在摇曳的烛光下,着一身绿棉衣的女人往往只有一种身材和一副面孔。但这句话用在这位姑娘身上并不恰当,她身材瘦高,胸脯却很丰满,脖颈又很细长,即便是穿着臃肿的棉衣也能让人猜到她曼妙的身材。她眼眉高挑,眼睛仿佛总是在放光,衬托出嘴角微微的笑意,给人一种和善宁静之美。她的两条辫子垂在身后,一直到腰间,在烛光下乌黑发亮,令人羡慕。

此时,姑娘正在向花姐学习如何制作牛皮腰带。她们先把牛皮用刀切成很细的长条,再用这种牛皮条编成镂空带花的带子。这种腰带在城里的需求很旺盛,是农场能够生产的少数产品之一。

花姐在做工之余,还在和姑娘谈话。谈话仍然围绕着亘古不变的老话题进行。

“看,你已经不小了,女人很快就会老去的,一过二十岁,就越来越没人要了。”花姐说。

“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件事。”年轻姑娘说。

情人的笑容“可你现在必须谈。要知道,像你这么大的男人也开始找对象了,再过一两年,他们都找到了对象,你就没有合适的了。”

“我现在还不想找,以后,只要找到一个适合我的就行。”年轻姑娘不悦地说。

“那也不行……听我说,你还是太天真了,不要总想着牛郎织女天长地久什么的,那不是真事儿。只有你结了婚,才知道,女人最需要的是个依靠……”

年轻姑娘没有说话。又进来两个女人,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这两个女人看见了年轻姑娘,叫了声“沈倩”,向她走来。沈倩为了摆脱花姐,答应了一声,想站起来换个地方坐。花姐阻止了姑娘。

“去,一边去!”她对新来的女人说,“我有话和小沈谈,没你们的事儿。”

两个女人摇了摇头,坐到了一边,大家平时都有些怵这个妇女主任。沈倩只好坐回花姐身边。

“我还没说完呢,”花姐继续说,“听我说,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就该找这里最好的男人……”

“我真的不想谈这事儿。”沈倩打断了她的话,再次想站起来。花姐第二次把她按住。

“我快说完了……你花姐是为你好。我倒是给你物色了一个包你满意的,要不你听我说说?”

“花姐……”沈倩恳求说。这次她被花姐打断了。

“你一定会满意的,这个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是这里最标致的男人;要出身有出身,他家里是三代老贫农,现在他爹还是领导。跟了他,一辈子吃穿不愁,比别人过得还高贵,你还求什么?要是花姐有这福分,早就答应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可我不答应。”沈倩说。

“听我说,你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不答应的肯定不是这一个。”花姐说。接着,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农场书记魏铁头的儿子魏伟。魏铁头作为书记还兼任了场长,是这里绝对的一把手,他的儿子魏伟今年二十四岁。

“花姐,”沈倩终于正色说,“我最后说一遍,我现在不想谈感情的事儿,我只想把自己的事儿做好,对得起毛主席,干革命就可以了。等以后我想谈的时候,再找你介绍好吗?我求求你,别逼我了。”

在沈倩的强硬拒绝下,花姐也变了脸色:“你不是想干革命,你是嫌这里穷乡僻壤,想回城后找个城里人,你看不起劳苦大众!”

“我没那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要不,你说你没有对象,又不让我介绍,是什么意思?”

沈倩把编好半截的皮带扔在地上,用手蒙住脸,无声地啜泣着。

她知道花姐是接受了农场书记魏铁头的委托,才跑来说媒的。如果沈倩不答应,以后会面临更大的压力。

沈倩选择了沉默。花姐没有等到结果,提前离开了房间。她一走,女人们纷纷来到沈倩的身边。

“谁敢嫁给魏伟啊!他不知道玩了多少女人!”一个女人说。

沈倩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她准备回家早点休息,也许躺在床上能让她心情平静些。

她刚出门,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来了?”她欣喜地轻声问道,此刻的声音和刚才的已经判若两人,仿佛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嘘……”方以民来到了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禁止她说话。他拉着沈倩轻轻地跑着,生怕弄出声响被人发现。他们拐到了另两排房子中间的小道,顺着那条小道跑向了院子的北边,跑过了空地。过了那堆高高的干牛粪,就没有人可以看到他们了。他们一直跑到院子的北墙,从北墙的一个窟窿里钻过去,来到了大院墙外。

他们拥抱着,仿佛两只依偎着相互取暖的小鸟,不肯放开对方。

许久,他们才松开对方。方以民抓住沈倩的手,坐在了墙边。“我一天也撑不下去了。”沈倩抽泣着说。

“又出了什么事?”

“花姐在给我说媒。”

“谁?”

沈倩欲言又止。“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没有答应。”她不想把魏伟的名字说出来,她害怕方以民去找魏伟,那会给他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

沈倩说到花姐说媒时,她感觉到方以民的手越攥越紧;当她说是不认识的人时,方以民的手又逐渐松开了。她继续说:“我可以不答应,可花姐下次还会介绍别人的,没完没了啊。”

“我们结婚吧。”方以民说。

“我害怕花姐。我也不想节外生枝。”

方以民笑了起来:“如果你昨天说这些话,我还会担心。可现在我们用不着担心了。”

“用不着担心了?”

方以民抱住沈倩的脸庞,认真地说:“我们很快就能结婚了。我今天收到了爸爸的信,他告诉我,很快我就能回北京了,有一个经济研究所要调我回去。”

“是吗?太好了!”沈倩兴奋地说。

然而转瞬间,沈倩的兴奋又消失了。

“你不高兴?”方以民问。

“没有,真的没有。”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马上结婚。”

沈倩笑了,但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还是你先走,然后再结婚。”

她知道现在不能结婚,也不能公布和方以民的恋情。一旦魏铁头知道了,有可能会找麻烦。

“为什么?”方以民说。

“还是担心,只有等你去了北京才行。我不想拖你后腿。”沈倩说。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刚才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了。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在方以民离开之前,不公布他们的恋情,等方以民回到了北京,就迅速提出结婚。只要结了婚,即便暂时需要分居,但迟早是要团聚的。

“这样,会很对不起你。”方以民内疚地说。

“但没有更好的办法。”沈倩安慰他。

“我知道你担心我到了北京就把你忘了……”

“是啊,”沈倩说,“那儿有多少好姑娘等着你,何必还总想着这个待在穷乡僻壤的女人。”

“我保证,不会的。”

半个月亮悬在空中。借着月光,沈倩微笑着望着方以民的脸:“我相信你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