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民向着无人的草原跑去。他不敢跑直线,辨别着方向,绕着弯子,避免后面的追捕者发现他的方位。他感到右胸的伤口越来越疼,疼痛感还在逐步放大,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却不敢停下脚步。
他强撑着又跑了一个多小时,这儿的海拔更低了,草长得比刚才还茂盛,他这才坐在草地上休息了片刻。
他现在成了逃犯,而且是危险的逃犯。他能够想象魏伟会如何向上级汇报:方以民借口小解下车逃跑,还刺伤了押送人员,抢走了押送人员的枪支。如果被发现,他甚至连活下去的指望都没有了,这样危险的逃犯很可能会在抓捕中被直接击毙。
“我应该去哪儿?”他悲伤地想。他已经无处可去,却总需要去一个地方。
怎么才能离开这个荒凉的地方?距离西宁还有两百多公里,按照他目前的状况,走路需要一个星期时间才能走到。他没有吃的,没有药品,怎么熬过这一个星期?又怎么躲避追捕?
只有去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办法,那就是小陈今天开车前去的小村子。那个村庄位于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往西宁,一条路通往农场,还有一条路通往西藏,也就是人们常常谈到的青藏公路。
在那儿,方以民或许能找到去西宁的货车。如果想回北京,西宁是个绕不过去的城市。从西宁可以想办法再去兰州或者西安,直至北京。
方以民休息了一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这对于他来说是有利的。他沿着平行于公路但又隐蔽的小路走着,避免迷了路。由于这里地广人稀,追捕的难度很大,即便要找人来也需要半天的时间。真正的危险是在靠近居民点的时候,那时会有人告发他。
他到达村庄附近时,天已经全黑了,一切都笼罩在越来越浓的蓝色之中,最后什么都看不清了。直到他走进村子,才发现周围有房子。
他努力地回忆着这个村子的布局:村头是一家供销点,再往前就是住户了。在村子的中央,有一个车场,来往的车辆白天会选择在这里吃饭,晚上选择在这里休息。方以民在这儿吃过几次饭,记得每次车场里都会停着几辆大货车。这些车辆来往于西宁和拉萨之间,为拉萨送去必不可少的日用品和食品。
方以民指望车场里有从拉萨回西宁的车,那样他可以趁夜间偷偷地爬到后车厢中,等汽车接近了西宁,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来。
他很幸运地发现了三辆卡车。他在暗处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过来查看了车。他听见其中一个用河南口音抱怨着:“这叫什么鬼地方!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明天回西宁好好休息。”另一个人说。
他们又说了几句,离开了卡车。看样子这几个人就是司机,这些车正是回西宁的。他忍住伤口的疼痛,用手抓住后挡板,翻身上了其中一辆。
卡车内装的以面粉、油等食品为主。方以民在角落里发现了几箱饼干,他毫不迟疑地打开一箱大吃起来。吃饱后,他又拿了几袋饼干,从车上跳下来,准备换另一辆卡车。他不想在同一辆车上既搭车又偷东西,那会被发现的。只要他不在车上,即便司机发现丢了东西,也会以为是当地的小孩干的。
陷入险境至于水,他在车场里发现了一个塑料小油桶,车场边有一个水池,那里可以灌水。方以民背上有伤口,他的嘴巴很干,他就着油桶喝下了大量的水,这让他感到有了精神。
方以民带着灌满的水桶和几袋饼干爬到了另一辆卡车内。与前一辆车里装的大部分是食品相比,这辆卡车内的货物很杂,从塑料日用品到食品都有,装得满满当当的。然而这也给他提供了能躲避的地方,他在车厢的最深处把货物移开一些,形成了恰好能够容纳一个人的空间。就算有人从外面看,由于货物的阻挡,也无法发现他。
他在车内沉沉睡去。他看到魏伟和小陈正在村子里寻找他,他们来到了停车场,发现了地上的血迹,来到了车外,掏出了枪。方以民感到自己被包围了,无路可去了。
汽车的震动惊醒了他,他发现是一场梦。汽车上路了,他宽心了一些。车厢内的光线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清晨,他决定再睡一会儿,于是很快就又失去了意识。这一觉,他无法说清自己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醒来时,又是黑夜了。
他爬起来,吃了几口饼干,把小桶里的水喝了半桶,挣扎着走到了靠外边的地方。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周围的景色还是荒凉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今天白天车就应该已经到达西宁了,为什么没有停下?难道车过了西宁还要继续往前开?车的目的地在哪里?
汽车似乎在经过一个山口,从汽车油门的声音判断,它还在爬坡。方以民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也越来越冷。他在后车厢内寻找着能取暖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两小捆羊皮。他把身体靠着羊皮、双手抱在胸前蹲坐着,才感觉暖和一点。
难道我坐错车了?方以民想。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了,睡意再次袭来,他蜷曲着身体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又已是白天。他已经完全确定爬错了车。这些车不是去西宁的,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拉萨前进。他这才注意到,车厢里的物品大部分都是运去支援拉萨的。如果是从拉萨下来的车,车上一定会有许多干肉和羊毛,而现在车上除了两小捆羊皮(可能是司机自己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农牧业产品。
方以民正在离北京越来越远。
他试图下车,但往外面看了一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已经身处青藏高原的腹心地带,两旁的山峰都已经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在这儿,也许几天不会有一辆车经过。如果他现在选择下车,就等于自寻死路,不如待在车上等待机会,等这辆车到达一个大型的居民点时再下来。
在高原行车有一个好处:由于空气稀薄,方以民的伤口没有感染。他的伤口已经干了,虽然还有些疼,但是可以忍受。
白天,方以民一直没有睡,他还在回想着最近经历的事情。沈倩以后会怎样?即便他现在已经重获自由,也不能回到姑娘身边了。一个在逃犯是没有资格见到她的,那只会给她带去危险。他暗自嘲笑自己: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这个时候,又怎么可以憧憬个人幸福?
午饭时间,司机停了车,在路边吃饭。方以民观察到,他待的这辆车是三辆解放卡车组成的车队的最后一辆。其余两辆一直在前面开,所以他之前没有注意到。只有等司机们都停了车,在下面聊天的时候,他才从侧面帆布的缝隙中依稀看到了并排停着的另两辆车。
方以民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三个司机中并没有方以民之前听到的那个河南口音司机。看来,那个河南口音司机是其他车上的。
三个人在争论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拉萨,其中有两个人的口音听起来像陕西人。
“还需要四天吧。”一个声音浑厚的人说。
“三天。我们争取三天开到。”一个十几岁的青年用稚嫩的声音说。
“有危险,明天过唐古拉山口,如果不下雪还好,下雪的话能不能过去都不一定。万一油被冻在山顶发动不起来,就更惨了。”
“我们不要找地方借宿了,节省点时间。”第三个人鼻音非常浓重,听上去像甘肃人。
“那怎么休息?”
“累了就睡在车上,专门找没人的地方停车。我们白天可以找有人的地方停下打水、买吃的。”
方以民在车上也吃了点饼干。他望着自己的食品储藏:饼干还够吃一天,但那小桶里的水已经快喝光了。路上已经不可能再打到水了,因为白天有水的地方他无法下车,晚上停车的地方找不到水。
他暗自后悔一开始把水喝掉太多。但这都是他的伤势造成的,他在发低烧,即便喝了这么多水,仍然感到嘴唇发干、喉咙冒烟,竟然连小解的意思都没有。
司机上了车,汽车发动了。方以民希望年轻人说的能够实现:三天到达拉萨。
第二天夜里,汽车开始翻唐古拉山口。这座山口的海拔有五千多米,寒冷无比。方以民此时已经把所有的水都喝光了,他的嘴唇干裂,胸口愈合形成的伤疤如同是箍在伤口上,不仅疼,而且痒。由于高原反应,他头疼欲裂。
汽车快到山口时,方以民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死亡的边缘。他浑身打着哆嗦,眼睛从眼眶中突了出来。汽车仍然在不紧不慢地爬着坡。
朦胧中,他感到车已经停了,几个司机下来商量着什么,他隐约听见有人说:“车冻住了,要等天亮才能开了。”
手电在后车厢内晃了一下,有人跳上车来,把方以民吓了一大跳。
“你去干什么?”年轻人问道。
“我还带了两捆羊皮。”声音浑厚的人说。他就是这辆车的司机,现在已经上了后车厢。
方以民的心狂跳不已。他小心地把羊皮向前推了推,躲在了黑暗的角落里。
“哈,找到了。你们接着!”司机找到了羊皮,并没有再往里看,而是拖着羊皮,把羊皮扔下了车,自己也走了。
方以民在最冷最高的地方失去了御寒的羊皮。他蜷缩着,口干舌燥,浑身发抖,不知能否熬到第二天日出。几个司机躲在驾驶室里,盖着羊皮,没有想到后车厢内还有一个濒死的人。
第二天上午,随着太阳的升起,冻结的燃油又化开了,司机们发动了汽车。此时,方以民的精神已经崩溃了。饼干还剩最后一包,然而他吃不下去,身体缺水造成的精神恍惚已经到了极致,他处在灵魂脱壳的一刹那。他看到了童年在美国时的小伙伴们,看到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和在监狱中的父亲。他仿佛又回到了快乐的童年时代。
翻过山口,随着海拔高度的下降,他的头疼轻了一些,头脑也更清晰了。心里有声音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清醒了,也许很快就会陷入下一次恍惚,直到死亡都不会再醒过来。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挣扎着爬起来。当他从车内探出头,发现车外公路边有一条小河的时候,他知道时机来到了。他拿上了水桶和饼干,把它们扔到了车下。由于这里有一个小爬坡,汽车的速度很慢。方以民犹豫了一下,也跳了下去。惯性让他打了几个滚,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爬起来,望着远去的汽车。小桶和饼干都在两百米开外,而走这两百米他花了近半个小时。
说是在公路边,但那条小河距离公路也有几百米远,这又花了他一个小时。他把头放到小河中,任由冰冷的河水冲着,咕咚咕咚喝着水。解渴后,他把最后一袋饼干吃了一半。
方以民休息了一下,感觉体力有所恢复。他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他来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地球上少有的荒凉之地,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是茫茫千里无人区,有了这条公路,每天能有少许车辆经过,但公路的两侧一直延伸几百公里都是无人地带。远处,有一个蓝色的湖泊如同海市蜃楼般飘浮在天空,再远处是一排冰冷的雪山。没有人迹,甚至连动物的痕迹都没有。
这里没法找到任何吃的,没有人家,也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下一个定居点,或者几十公里,或者上百公里。一个还在发烧的伤员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撑不了多久,只要夜晚来临,那冷到零下十度的气温就足以让他死去。他意识到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等于放弃了生的可能性。
他只是靠本能在挣扎,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走着,不敢远离公路,又害怕有车经过,会发现他。他的眼前有一团黑雾在逐渐扩大,他知道自己快晕过去了,摇头想把黑雾晃走。他也不敢坐下休息,害怕一旦坐下就必须把最后的半包饼干吃掉,否则,再站起来的时候,黑雾就会把他吞噬。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来到了另一条溪流边。溪流边的泥地上密密麻麻排着各种动物的脚印,方以民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但他再也撑不下去了,于是蹲下身子喝了口水,把最后的饼干吃掉了。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但也知道,等下次就再也没有饼干解救他了。
在他站起来的一刹那,突然叫了一声。
不远处的土地由于有水而变得松软,地面上赫然印着两排人的脚印。显然,不久前有人来喝过水,一排脚印是来到河边的,另一排是离开的。脚印内还有水迹。
他顾不上猛然站立带来的眩晕,向着脚印的方向走去。由于下午太阳直晒,原本在晚上会冻上的地面显得有些湿软,那人的脚印走了很远还能看出来。围绕着那脚印的,还有一些动物的痕迹,方以民感觉那些痕迹像是农场的猎狗踩出来的。
几百米后,由于地面变硬,脚印消失了。方以民此时正站在一块高地的斜坡上,他决定攀上高地,借助地势望一望四周。
这时,他听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那声音离得不远,如同鬼哭狼嚎般直刺入他的神经之中。他根据经验判断这是狼的嚎叫,而且不止一只。在他待过的农场附近也能听到狼的叫声。但这些狼怎么会在这里集结?可能这里有大批的猎物。
当他艰难地到达高地的顶端时,发现在他的正前方有一群狼。狼攻击的不是其他动物,而是一个人,方以民苦苦寻找的人类!它们围着这个人,有条不紊地轮番进攻,一头毛色发白的狼站在不远处,仿佛是在指挥。
那人手中拿着一把刀,每一条狼扑上来的时候,那人就挥舞着刀把狼赶回去。狼也并不着急扑上去,看到没有破绽,就退回来,换另一头狼继续进攻。
方以民已经看出那人有体力不支的架势,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小时,双方的游戏就会结束,胜利者一定是狼群。
那人也看见了方以民,叫喊着,但方以民听不清楚他喊了什么。
方以民向狼群踉跄走去。他的手摸到了口袋中的五四式手枪。一路上再累,他都没敢把枪扔掉,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到距离最近的狼只有三十米左右的时候,他开了第一枪。子弹没有打中,然而巨大的声响让狼群害怕了,领头的白狼发出了一声信号,群狼跟随着头狼离开了。一转眼间,狼群已经不见了踪迹。
那人穿着黑色的皮袍,戴着一顶皮帽。刚刚他已经单膝跪在地上进行搏斗了。狼群离开后,他站了起来,用一种方以民听不懂的话说了几句。方以民知道这是藏语,在农场也有藏族人,他听过他们用藏语交谈。
确定方以民不懂藏语后,那人就改说汉语了。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就被狼吃了。”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
“不用谢。”方以民说。
藏族人望了一眼方以民衣服上的血迹,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方以民的心头一紧,他反问了一句:“你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是路过。我的马,蹄子踩进了鼠洞,把腿折了,我只能把它扔下走回去。你怎么也不骑马?在这里,不骑马很危险。”
“我没有马。”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见方以民不想回答,并没有再追问。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一次提到方以民衣服上的血迹,令方以民慢慢放下了戒心。
“你去哪儿?”藏族人转而问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那跟我走吧,去我的帐篷,那儿还有几匹马。”
他看上去有三十几岁,长着典型的藏族人面孔,由于紫外线的照射,脸庞黑瘦,即便刚才已经筋疲力竭,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疲惫的痕迹,或者是他掩藏得很好。他的左脸有块不算明显的痣。他笑了笑,牙齿雪白,指了指北方,走在了前面,方以民艰难地跟在他的身后。藏族人觉察到了他走路不便,于是停下,扶住了他。他感到方以民浑身在颤抖,于是摸了摸方以民的额头,把自己的皮衣脱下来,让他穿上。如果有人看到他们,无法想象刚才是方以民救了藏族人,还以为是藏族人救了方以民。
“你叫什么?”藏族人问道。
“方以民。”
“哪儿人?”
“北京。你呢?”
“阿旺顿珠。边坝人。你听说过边坝吗?那是我们的一个宗,现在叫一个县。”藏族人边说边扶着方以民向北走去。太阳逐渐西移,变成了金黄色的,照射着大地。刚才血腥的搏斗已经消失在大自然平静的外表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