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齐膝短裙的女人,二十来岁的年纪,高鼻蓝眼,然而却长着一头乌黑的卷发,眉宇间有一股英挺之气。她看到我们,露齿一笑,挥了挥手。两个大兵也僵硬地挥了挥手,一直到那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他们才继续上楼,彼此用英语打趣着。
胡冲听着好笑,就翻译给我们听:“这个女人是陈纳德一名战友的女儿,叫罗丝,母亲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随着美国空军志愿团,来到了中国!因为她长得很肉感,大兵私下都叫他‘肉丝’!一些认识她的中国人叫她‘鱼香肉丝’!”
赵小虎憨厚一笑,我却为那个女人身上不经意间流露的军人气质所倾倒。我们的临时宿舍在阁楼。阁楼是最危险的地方,万一被那些飞狗发现了这幢建筑,越往下住的人会越安全。令我没想到的是,上面几个房间居然都满了,我们三人只分得了两张床,只好轮流打地铺。
“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怕死吗?因为‘肉丝’带头住在阁楼上!嘿嘿。”胡冲的耳朵很灵光。
傍晚时分,旅馆老板带着几个大兵上来发放食物,每个人还分得了三支烟和一块巧克力。
我还是第一次抽烟,咳嗽得嗓子冒烟,就走出去吹风,从阁楼看下去,那个罗丝正在下面收衣服,手托着白裙子,长发飘洒,我不禁有些痴了。她不经意地一抬头,也看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我的身子跟过了电似的一阵酥麻。这一晚,鬼子像是知道来了可怕的对手一样悄无声息,没有一架飞机前来骚扰。然而暴风雨前的沉寂更可怕,我甚至在噩梦中梦到鬼子发现了这个基地,将一颗颗沙袋那么大的炸弹源源不断地往下丢。
就在美国空军志愿队进扎昆明的次日,也就是12月19日中午,我正在阁楼上啃着巧克力,从门缝中偷看罗丝的房间,远空忽而传来一阵“嗡嗡”的飞机振翅声,鬼子又一次例行来轰炸了!
十架日本零式飞机猖獗地铺展在天幕上,整个昆明陷入一片惊惶之中。我飞速地下楼,寻找掩体,整幢楼里传来惶惶的人语声和物品碰撞的“咣当”声,我们这样掩蔽的建筑都会令人如此的惊恐,就不要说那些暴露在视野下的昆明居民房了。
零式飞机越来越近,投射下来的影子像狰狞的秃鹫一般,他们即将投弹了!
就在这时,巫家坝机场那边“嗖嗖”声连发,数十架P-40新式战斗机呼啸而起,那些恐怖的鲨鱼嘴吞噬着白云,在蓝天之间翻旋,径直向零式飞机飙去!
密集的子弹像平行的雨点一样扫在日机上,被子弹咬住的日机立时浓烟滚滚,向下坠落,“轰”然炸成碎片!
我叼着半支烟,看着空中庞大的厮杀,异常地解恨过瘾!那神秘的蓝天似乎近在咫尺,我似乎触摸到了那些“鲨鱼”的呼吸,它们那样地猛烈,那样地真实!
那一战,日本十架轰炸机毁了七架,另外有两架在逃窜途中坠落,只有一架侥幸逃回基地,而美国空军志愿队却无一损失!
那一战,美国飞行员得到的不单是一笔不菲的奖金,更获得了昆明百姓无上的敬仰!
昆明老百姓从防空洞中跑出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去买酒、割肉,大街小巷陆续传来喜庆的鞭炮声,满地的大红纸屑,他们比过年还要高兴呢!一些百姓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带着鸡蛋、萝卜干、母鸡向巫家坝机场涌去,感激地将好吃的好喝的一股脑儿往美国飞行员手上塞,人群中“顶好”、“顶好”的夸赞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美国飞行员不断地谢着,眼睛还不忘看那些拖着油亮辫子的大姑娘。
昆明老百姓都没有见过鲨鱼,都以为P-40上喷绘的是老虎,便将这支美国空军志愿队尊称为“飞虎队”。陈纳德上校听闻后,笑道:“飞虎就飞虎嘛,在中国老虎为王!”“飞虎队”的名号就这样定下来,后来,迪斯尼还专门为“飞虎队”设计了徽章。
五天之后,日机再次袭击昆明,结果再受重创。之后,日本人开始明白昆明上空的形势,于是,日机怂了,再也不敢明火执仗地前来轰炸,顶多是摸着夜色来“慰问”一下,丢颗炸弹就跑。昆明的劫难终于到头了。几天后,我和赵小虎、胡冲以及一些新征的空兵嘎子乘着一架C-46运输机,在三架P-40的护航下,前往印度受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飞机,从机窗看出去,流云突变,连太阳也与我平行。许多个日子后,当我知道了这些流云后掩藏的诡异秘密,再回想第一次乘飞机时那种微妙的感觉,不禁恍如隔世。
我正为空中雄奇的景致所吸引,机舱里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股茉莉花的味道游到大家的鼻子里。我一转头,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正从驾驶舱那边走过来,我的心跳不禁加速了,那个女人正是罗丝!她今天穿上了一套美国军装,更显巾帼风范。
她走到机舱中间,单手叉腰,眉毛微挑,用流利的中文说:“抵达加尔各答后,我就是你们的飞行教练!我也是半个中国人,也不希望中国的空军落后法西斯一大步,使得中国的人民只有挨打的份儿!请记住陈纳德上校的话,只要存在一定的空军优势,我们就一定能将法西斯从中国打退!而你们,就是那支空中力量的核心!”
我们这群生瓜蛋子愣了一会,随之鼓起掌来。有这么个大美人做我们的教练,我们求之不得。
罗丝将一直背在后面的一只手伸了出来,握着一把戒尺:“我会让你们成为真正的天行者!这把戒尺是我从中国获得的,以后大家少不了要受点苦了!”说着将戒尺狠狠抽在机舱椅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大响,我们的心跟着一抽搐。
这时,舱内忽而有人大叫了一声:“不好了,我们被敌机咬上了!”
我们透过机窗看出去,右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七八个黑点,向这边掠过。只是片刻时辰便由豆子大变成巴掌大,我认出机翼上的太阳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三架护航的P-40早已发现了目标,掉转机头,向敌机掠飞过去。五架敌机迎了上来,另两架敌机却在空中兜个圈子,绕过P-40的攻击范围,向运输机追击而来。
“哧哧——”一溜子子弹扫在运输机上,机身剧烈晃动几下,我顿时感到五脏六腑要爆炸了一般,呕吐起来。
罗丝却极其镇定,喝道:“这么大的运输机还要被几颗子弹击毁了不成?请大家相信机长的能力!”
“嗖——”一架零式敌机几乎贴着左翼的机窗掠过,跟着又是一溜子子弹扫来,子弹透过机窗飞进来,两个兵油子的头颅立时开了花,脑浆洒了出来,一个兵油子的胸脯被子弹咬住了,血液“汩汩”往外喷,他颤着双手按着伤口,脸皮颤得厉害,一股血腥气混着高空肆虐的风冲入鼻管,满耳都是杀猪似的惨叫声。
机头似乎中了弹,飞机在空中倾斜,急剧地向下坠去!机舱内几个兵油子绝望地大喊:“降落伞!我们需要降落伞!”他们边喊边踉跄着向驾驶舱那边跑,似乎降落伞就在那里一般。机舱内闹成一锅粥,可乐瓶的落地声、杂沓的脚步声、呕吐声、哭号声连成一片,仿佛世界末日。
“站住!”罗丝忽而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谁也不准去驾驶舱!耽误了飞行员的操作,你们负担得起吗?”
一个兵油子怒道:“臭娘们,老子要降落伞——”
“砰”一声枪响,子弹实打实地穿过那个兵油子的小腿,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运输机下坠了一程,又像被按下水的皮球一样浮上来。那些要进驾驶舱的人都停了步子,把持住身边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
罗丝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传来驾驶舱那边副驾驶的声音:“罗丝小姐,机长中弹了!你快来帮忙!”
罗丝进了驾驶舱,很快就走了出来,面色冷冷道:“把你们的背包都扔下机窗,快!只有这样才能提速,甩掉那帮日本人!”她带头将满满一包随行物品从碎裂的机窗扔下去,别的人也知活命要紧,都将随身的包裹扔了下去。
运输机呼啸着穿过一重重云层,那两架敌机子弹耗尽,不敢穷追,悻悻地撤去了。直到那两架敌机消失在云端,我们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罗丝又忙着联络三架护航的战斗机,那边除了“嗞嗞”的噪声,再无别的生息,我们隐约猜出它们已遭遇不幸,又不禁黯然。
西方天空这时忽而升起一道七彩的云团,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空中看,彩虹不是弧形而是圆形!这瑰丽的景象下,埋葬了多少天行者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