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鲨鱼初战昆明 (2)

黑暗中的叫声越来越庞杂,跳动的火光下,我看到几群白猴向这边围过来,一只只眼睛里都跳跃着火苗,看上去有些诡异。

“娘个熊!”赵小虎将猴肉往腰间一插,对着空中就是一枪,那些聚拢过来的白猴四散逃窜。

“走!”赵小虎往猎枪里填了一发铁蛋,大步跨过篝火。

我们刚走几步,身后又想起了“吱吱”的声音。赵小虎怒了,转身就要开枪,黑暗中闪烁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眼中储满了泪水,那只被剥皮的猴子难道是它的亲人不成?赵小虎忽而将枪又抬了起来,说:“长天,这只猴子好熟悉,是不是在山沟沟里救过我们的那一只?这双蓝眼睛——”

“啊,是它!”我几乎尖叫起来。

“算了,饶它一命!还个人情!”赵小虎将猎枪扛上肩头。直到走到村口那颗五针松下,那只白猴才离开了我们,远远地叫了一声,声音凄厉异常,夹杂着无比的愤怒!我和赵小虎回头看一眼依旧陷在火焰中的村庄,把泪水吞进肚子里,踏着依稀的晨光,翻过玉龙雪山,奔赴未知的旅程。

那时候路上挺乱,兵、匪为了争夺一点口粮都有可能杀人。我们靠着那具猴尸充饥,走了四天四夜终于到了昆明。

这里我要交代一下,自从“七七事变”后,我国空军虽得到苏联和美国的援助,但根本无法与日军相提并论,在日本空军的猛烈进攻下,我空军力量不断受到削弱。到了1938年底,中国空军只有几十架老旧的战斗机,而这些飞机根本无法投入战斗。当时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痛心地说:“我国空军已无战斗力!”

一方面是我国空军日益萎缩,另一方面是日本鬼子为了挫败中国人民抗战的决心,反而加强了空中攻势。从1939年5月开始,连续二三年内经常以多则一百多架少则十多架的机群,对尚未沦陷的西南重镇乃至小小的县镇进行狂轰滥炸,以乱民心!

由于我方已失去制空权,除了用高射炮还击外,很少有较大编队的战斗机升空迎战。猖狂的日机在1941年7月侵袭成都时,居然还在太平寺机场着陆,抢走国民党党旗,这件事一时成为敌国的笑柄!

因此,当时就有人把1940年下半年至次年上半年这段时期称为中国空军史上“比较黑暗的时期”。

当时的昆明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野狗叼着人的手脚在街上乱跑,电线杆上挂着花花肠子,饿殍遍野——这是我对昆明的第一印象。街上几乎没几家管饭的饭馆,赵小虎鼻子尖,循着一股葱花味到了一家牛肉馆前。

那家牛肉馆的门板上布满弹痕,还有烧焦的痕迹,我举头一看,上面挂着一块木炭写就的木牌子:“不怕炸牛肉馆”。

我正诧异间,老板迎了上来:“请里边坐!”见我还是不解地看着那块墓碑似的木牌,他苦笑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昆明说是没沦陷,骨子里早被鬼子摸透了!鬼子几乎天天有一班飞机来轰炸!我们跑警报都跑习惯了!这店啊,原来叫老布面馆,我也是个打杂的!谁个晓得被鬼子盯上了,丢下一颗炸弹,我们当家的布爷就……唉,我们于是又将店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谁知不到半个月面馆又被炸得掀了顶!这是第四次了,干脆就叫‘不怕炸’!我看龟孙子要炸到什么时候!”

我闻言心中一震,想不到天下这么不太平。赵小虎接连叫了四碗牛肉面,上面的牛肉虽少得可怜,但我们却吃得格外的香。

付了钱,我向老板打听:“我听说昆明最近在征兵,老板可晓得地点在哪儿?”

老板打量我们一番:“你们要当兵?”

“我们不但要当兵,还要当空兵!娘个熊,打死这帮龟孙子!”赵小虎狠狠一抹嘴上的油沫。

那个老板闻言,忙将接下的钱塞回我手上:“小兄弟,我不能收你们的钱!你们是要上战场拼命打鬼子的,我收你们的钱还是人吗?我知道征兵署在哪里,我在那里还有熟人呢,我这就带你们去!不瞒你们,我的侄子也是我介绍到征兵署的!”于是他提早打了烊。

他领着我们穿过几条街,到了一个破败的大宅门前,敲了敲门。隔了半晌,里面走出来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高个子,穿着一身宽大的军服,军帽歪戴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们干啥?”那个外国人用生涩的中文问。

“军爷,这两位小兄弟想来应征入伍!”老板点头哈腰地说。

“跟我过来。”外国人嘴里不住地咀嚼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口香糖。

那是个颇大的宅院,描金门廊上还挂着残破的灯笼,想来以前居住的是个富贵人家。宅院中间镇了一只巨大的石狮子,狮子的头被炸了个缺口,上面还有火药的印记,这里怕也遭遇过鬼子的轰炸。

外国人将我们领到大厅里,那里有几个中国军人正忙碌着,戴着厚厚的耳机,拨着号码。外国人走到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面前,附耳说了句什么,那个军官看我们一眼,点了点头,走上前来,问:“你们想应征什么兵?”

“空兵!”赵小虎不假思索道。

“哦?”军官的话语中明显有了嘲弄的味道,“你会开飞机?”

“我们受过苏联人的……训练!”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这个军官眼中鄙夷的眼神令我微怒。

这话一出口,几个忙着拨号的军人都停下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那个军官微微怔了一下,认真打量着我们:“苏联人?谁?”

“维克多,苏联空军13师王牌飞行员!驾伊尔-2歼击机!”我正色道。

“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军官转过身去,看向那些属下。

那些属下都纷纷摇头。军官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冷冷地对我说:“我征用你们了,编入陆军部队!”说着对门口站着的两个士兵一使眼色。我的心一沉,完了,碰上强行征兵的了,我们要成炮灰了。

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外国人忽然叫道:“慢着!我倒是听说过这么个人,曾经单枪匹马击落了六架德国飞机,他的伟绩连陈纳德上校提起也赞不绝口,称他是苏联的‘天行者’!——我只是奇怪,你们怎么会得到他的训练?”

“我……我们……”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在玉龙雪山遇难,我们救了他一命。他和我们待了……近半个月。”我故意将时间说得长久一点。

“他人呢?”外国人激动起来,口香糖也忘了咀嚼。

“去世了。”我埋下头去,叹息一声,将维克多从断崖升空,不幸再次遇难的事情据实相告。当然,我没有将那晚村庄上空出现维克多的幽灵机的事说出来,怕他们怀疑我的话。

“哦,可惜!”外国人直摇头。

那个军官还是狐疑地看着我:“你的身份?”

“我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将学生证递上去,西南联大是个综合性的大学,我和赵小虎以前所在的师范只是跟它沾了一点边——我们的校长就是西南联大派过去支教的一名先生,算是名不见经传的分校。

那个军官让士兵将我们的学生证用滚筒复印了一份,说:“你们暂时在这里住下,随时待命!”

“这么说你们录用我们当空军了?”赵小虎掩饰不住兴奋。

“等‘美国空军志愿队’来了,会有人带你们!”军官丢下一句话就忙去了。

那个外国人将我们领到一间房里,那里还堆着一些发霉的柴火,这里以前显然是个厨房。“将就着安顿下来吧,我睡隔壁。对了,我叫杰克,是监督会的。”我后来才知道,监督会是美国专门派过来监督物资发放的一个机构,当时很多无良商人和政要浑水摸鱼,中饱外来物资,物资抵达战场时,甚至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国外舆论很是气愤,就产生了这么个监督会。

中午时分,杰克将我们叫了出去,未到大厅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一个套着白色围裙的老人正提着一桶面食,往桌案上的盘子里盛,正是那个牛肉馆的老板。他看到我们,立时眉开眼笑:“怎么着,小兄弟?应征上了?”又指了指身边一个高个子,“这位是我的侄子,刚刚应征完,我都成这里的大媒人了!”

杰克笑道:“赵老板,要不你也应征,做炊事班的班长吧!”

赵老板忙摇手:“我一把老骨头,除了牛肉面,啥也不会做,你们还不吃腻了?!——对了,那啥,美国那支志愿军啥时候能到昆明?”

“快了。”杰克面色微微沉了一下,这似乎是涉及到军事机密了。

那些忙碌的军人都上了桌,捧着一碗碗刀削面“呼啦”、“呼啦”吃着,我和赵小虎也不客气,主动上桌去吃。席间,他们谈论起战事,杰克开玩笑说,国民党政府的空军力量薄弱得就像是北平八大胡同女人的绸衣(注:“八大胡同”当时便是“妓院”的代名词)。又说,中国人胆小,除了陈纳德上校办的航空学院的一些学生愿意做空兵以外,别的地方压根儿招不来报务员,更不要说驾驶和副驾驶的实习人员了。

那个军官脸色不好看,正要说什么,桌面上摆着的几只空碗忽而抖动了起来,跟着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娘个佬!又来了!”军官恶狠狠地骂道。

那些军人将碗一摔,躲瘟神似的沿着墙角向外跑,我和赵小虎一时愣住了,那个高个子叫道:“鬼子来轰炸了!去地下防空室!”我们忙跟上去。

一群人左拐右折,下了地下室,刚下去不到半分钟,头顶“轰隆”一阵惊雷,地下室顶上扑簌簌落下一阵灰尘。众人咳嗽不止。

杰克破口骂道:“Shit!等上校来了,他们就是浮云!”他口中所说的上校,几天后我们见到了,便是蒋介石极其倚重的美国上尉陈纳德,未来的“飞虎将军”!

几架日机在昆明上空逗留了几个时辰,扔下了数十颗炸弹后,趾高气扬地离开了。我们从防空洞狼狈地爬出来,赵小虎到底气盛,说:“难道没有人对付得了这些飞狗?给我一挺好枪,我非把它们打下来不可!”

那个军官冷笑道:“你以为是打猎?”他瞥一眼赵小虎一直不离身的双筒猎枪。

“曾经就有人用狙击枪狙杀了三个空中的飞行员!”我想起风雪之夜维克多跟我讲过的一个王牌狙击手。

“这里不是重庆,有支勃朗宁就不错了!”一个战士摇头说。